慢火煨字

2014年7月6日 星期日

昭容怨不怨?——讀上官婉兒〈綵書怨〉札記/望軒

昭容怨不怨?
——讀上官婉兒〈綵書怨〉札記

文:望軒

上次從乾陵講到武則天〈如意娘〉,我對中國的陵墓越來越感興趣,原來上官婉兒也有,而且在二零一三年八月發現,距今不足一年,相當新鮮。它位於陜西省咸陽市渭城區北杜鎮鄧村北,考古界正進行研究,初步看來,能夠改寫唐史,或者可以說是正史的補充。這個有五個天井的墓,有一塊墓志,今年年初才公佈其九百八十二字的內容,記載婉兒十三歲時被封為唐高宗才人,四十二歲冊封為唐中宗的昭容。學者于庚哲指出「這在史書上從來沒有記載過,也顛覆了以往的記錄。也就是說,婉兒先後嫁給了唐高宗和唐中宗這兩位父子皇帝。」這和武則天的經歷類似。上官婉兒墓有不少謎團,引人入勝,研究歷史的不能不注意考古的發展,往往能顛覆或補充文獻的不足。姑且暫時不提歷史的議題,這裡我只是作為一位文學愛好者,希望能了解更多唐詩發展的材料。上次慨嘆考古界不全力探掘乾陵,尋找文化寶庫,武則天那大量的詩文結集也不知會否藏在裡面;這次又是另一份可惜,據學者推斷,上官婉兒墓極有可能被唐玄宗官方所破壞的,但他和太平公主又確實憐惜上官婉兒的才華,收集其詩文,如《舊唐書.卷五十一.列傳第一.上官昭容》:「玄宗令收其詩筆,撰成文集二十卷,令張說為之序。」很可惜的是,這些都散佚得八八九九,只餘下《全唐詩》的三十二首詩。雖然上官婉兒在政治歷史上之名不及武則天,但在文學史上卻相反,可謂各領風騷。上官婉兒的爺爺是唐高宗時期宰相上官儀,有文學成就,而上官婉兒則是有所繼承,而且他設立修文館,推動文化活動,她曾經是唐朝一段時期的文學品牌,因此那二十卷文集散佚了,在文學史上是一件憾事,缺乏這一塊重大的拼圖,中國文學最重要的唐詩可能少了非常關鍵的一環。

我們再次從陵墓,回到她在生時的心聲。在三十二首遺詩中,〈綵書怨〉較具抒情性,其他有繼承宮體風格,也有開拓山水詩體的。不過,以現代審美眼光來看,一般都以〈綵書怨〉為代表作。

〈綵書怨〉 上官婉兒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內容是女子想念遠去的愛人,屬於閨怨一類,起首借用屈原〈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來抒發思念之情。詩中的女子一個人承受著閨房中的冷落和孤獨,室內室外都滿載寂寞,露凝了,月又落了,日復日,被冷了,錦屏也空虛了,年復年。她如何承受得住呢?想彈江南曲,讓愛人聽到,但聽得見嗎?再貪心多寄幾封書信,希望得到回應,但又有回音嗎?結句的「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寫得很好,「別意」似乎可以兩解,一是「其他意思」,二是「離別之意」。第一解,我寄了很多封書信,再沒有寫其他事情,只寫出我們長期分離的惆悵;第二解,我的書信裡再沒有不斷重複提著別情,不再強調分別時的傷感,反而只簡單陳述事實,我們的離居已久,點出一份難言的惆悵。此說較能回應上一句「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欲奏」就是空想而已,因為她知道彈奏也於事無補,「貪封」就是多得無厭,重複不斷,把所有情感都已抒發盡了,仍要再寫,也就像第二解,把分別之情都講盡了,要做的都做過了,如今只望對方尚記得自己,提醒對方尚有一個離居甚久的人正在守候。我認為第二解比較豐富,反映出詩中女子的內心世界更複雜,而且有所變化。因為第一解僅僅能寫出別後的傷感,較為單調,也會使全詩變得平凡。

由於上官婉兒在政治上的特殊身份,而且在文學影響上舉足輕重,使我從欣賞詩歌之後,退一步思考「文學」的問題。基本上,上官婉兒是上流社會之人,一生都在朝廷和宮庭內打滾,她十三歲時被封為唐高宗才人,四十二歲冊封為唐中宗的昭容,然而這首詩歌講的卻是婦人思念遠征的夫君之詩,它跟上官婉兒的生平和愛情經歷是否相合?她有沒有可能暗戀一位遠去的男子,而自己是獨守空幃的婦人?假如我們說這首詩是她的代表作,以詩即其人的角度看,以為是反映她的心聲和真實經歷時,能否解得通?與其說這首詩的內容和詩藝值得我們欣賞,其創作動機更值得我們關注,因為它可能反映或開拓出唐時的一種文學觀念。雖然與生平不接近的內容或許是其中一點內證,但仍沒有其他證據足以否定上官婉兒是這首詩的作者,我們應暫時保留歷史的看法。

因此,我嘗試推斷這首詩的各種寫作動機:一,我們只知道上官婉兒的大歷史,不知道她的私人經歷,她曾有一位遠去的愛人,而這首詩反映其心聲;二,上官婉兒作為皇帝身後眾多女人之一,她必然經歷過備受冷落的時期,而這首詩歌是以閨中婦人與遠征夫君,隱喻自己與皇帝之距離;三,上官婉兒位高權重,捲入政治漩渦時,內心可能浮現出女性的情感意識,權力使人變得麻木,與其參與政治鬥爭不如做個普通的閨中婦人,尚有一份思念之情,尚會期盼夫君的歸來,以這首詩寄託回歸普通女子的願望;四,上官婉兒寫這首詩不是寫自己,而是一種代擬體,即代他人而寫,可能有人托她寫一首思念夫君的詩歌,而文集保留了,故流傳下來,也是常見的現象,加上她設立修文館,時常與文人往來,這是一首虛構詩歌或練習筆墨的作品也不足為奇,不過這樣看〈綵書怨〉與其真實的心聲是不能劃上等號的。第一至三點,我們仍可以用詩歌即其人看待,而且曲折地反映上官婉兒的內心世界;而第四點則體現出她的手筆非凡,能輕易虛擬他人的位置作詩,而且能寫得出色,絕非浪得虛名。到底,上官昭容有沒有怨過自己的一生?

這首詩在上官婉兒的遺詩當中十分重要,即使我們不知道是否她原來二十卷文集中最好的一篇,但對探索她的內心世界,以及了解當時的文學觀念,都是不應失傳的詩歌。


201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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