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7月12日 星期六

《西遊書記》(6. 「白骨精」與「屍魔」)/杜子軒

《西遊書記》(6)

文/杜子軒

6. 「白骨精」與「屍魔」


重讀《西遊記》「白骨精」故事才發現它的精彩,初看時並不深刻,雖然我對全書頗有微詞,但如今我要讚賞這一回。「白骨精」故事在《西遊記》的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翻前揭後,不見「白骨精」的名號,我好奇此名為何如此深入民心,或許是民間口耳相傳的簡稱,又或許是因戲曲而流行?因為它在回目之中乃以「屍魔」命名,而屍魔死時原文是這樣描寫的: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背上寫「白骨夫人」固然是比較笨拙的書寫手法,但總算有了個親切的名號,也因此讀者和觀眾都慢慢願意以「白骨精」來稱呼這個屍魔。「白骨精」與「屍魔」可以產生不同的聯想和反應,骷髏意象比較好理解,也有中國文學哲學的傳統,指涉表裡真偽色空等都不難尋得佛教或道教的意涵,後來的《紅樓夢》中賈瑞也照「風月寶鑒」見假美人真骷髏,可知它乃常見之意象。第二十七回的《西遊記》也是如此,可是唐僧身為佛門中人卻未見本相,真是絕大的反諷。在這個程度上,我認為屍魔的「屍」也可以賦予一點新意。我們說人死了是屍,白骨夫人是妖也是屍,那些都是身體的死而已。就今天的目光看,活死人也是僵屍,他們沒有「靈魂」,沒有「心」,沒有主見,人云亦云,在這回裡唐僧幾乎就是這種活死人,也許吳承恩沒有想到今天我會如此看待,回目中的「聖僧」彷彿隱含著嘲諷。唐僧三番四次想驅逐孫悟空,除了他沒有洞悉妖精的眼光,還有他那腐朽的心,軟弱的耳朵。豬八戒屢次在唐僧耳邊搬弄是非,他都信以為實:「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念起(緊篩咒)」、「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獃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唐僧看不穿本相,沒有自知之明,也不信任孫悟空,如此迂腐,實與僵屍無異。另外,悟空第二次打白骨精時,唐僧要趕逐悟空,悟空說要師父念鬆箍咒,新版電視劇依照原著:行者道:「若無鬆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相對來說比較乏力,張衛健的電視版本倒是表現得更具張力的改編:「這足以證明我倆師徒緣份未盡。」最後,這一回的戲劇處理極好,我們知道《西遊記》取材自民間故事,世界各地的民間故事或童話故事的普遍敘述原則正是「事不過三」,例如〈金斧頭銀斧頭〉是耳熟能詳的故事,第三次就要把懸念解決,否則就變得冗長。吳承恩也許亦總結出這個常見手法卻有所突破。且看他藉悟空道:「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回目中的「三戲唐三藏」正是三次,屍魔雖被打死,但唐僧對悟空的誤解卻越深,讀者的心結還未解開,反而更緊。這種反高潮的技巧才真到了小說起碼的高度,突破一般的民間故事,師徒的緊張關係還要留待往後才可解決。唐僧的嘴巴真是惡毒如僵屍,不但「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還說:「我是個好和尚,不提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相反悟空真是「心」是「靈」,他仔細吩咐沙僧怎樣保護師父,而且回到花果山有一段感人的書寫,大大豐富了悟空的形象:「他忍氣別了師父,縱觔斗雲,逕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