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西遊書記》(15. 「多心」與「修心」)/杜子軒

《西遊書記》(15)
文/杜子軒

15. 「多心」與「修心」

《西遊記》的主題無疑是「心」,若讀者記在心中,他日細讀文本,自有許多明證,也有若干線索可以貫穿。不過,當然我們還可以追問,「心」本是空泛而形上的,吳承恩的《西遊記》發掘得深不深入呢?面對佛、道、儒等素材,還有宋明的心學理學,他怎樣提取精華?達到個人的哲學高度嗎?我認為,吳承恩的思想不算突出,《西遊記》難免還淹沒於遊戲筆墨之中。與其講吳承恩,不如談談孫悟空,畢竟《西遊記》是文學作品,主人翁的心向來都是文學的鑰匙。孫悟空自然是比唐三藏更突出的第一男主角。第七十九回〈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講孫悟空對白鹿精,就變作「假唐僧」:

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纏綿日久不愈。幸國丈賜得一方,藥餌俱已完備,只少一味引子。特請長老,求些藥引。若得病愈,與長老修建祠堂,四時奉祭,永為傳國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隻身至此,不知陛下問國丈要甚東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長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瞞陛下說,心便有幾個兒,不知要的甚麼色樣?」那國丈在傍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來,剖開胸腹,若有黑心,謹當奉命。」那昏君歡喜相謝,即著當駕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遞與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肚皮剖開,那裡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諕得文官失色,武將身麻。國丈在殿上見了道:「這是個多心的和尚。」假僧將那些心,血淋淋的一個個撿開與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掙掙,口不能言,戰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現出本相,對昏君道:「陛下全無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這國丈是個黑心,好做藥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來看看。」

「真假」可能是明清時期常見的主題,前有真假悟空,今又有真假唐僧,凡有此等故事,不能輕易放過。《西遊記》提及《心經》時很有趣,把它叫作《多心經》,若說作者不知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簡稱是《心經》的話則未免太過,更有可能的是借題發揮,刻意斷作《多心經》,從而在小說中思考「心」的問題。「多心」很可能就是萬千煩惱絲,世俗的思慮,上面說的「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都是使人無法解脫之心。從作者的層次想,當然是吳承恩的想法,但若從孫悟空的角度切入,方是文學玩味之處。「假唐僧」是孫悟空所變,自剖的心撿開出來,都是他的念頭。我們當日天真可愛地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被壓五指山,展開旅途之後,他一直在成長中,他對於佛學的認識也越來越多,這些都在隱藏在文筆之中需要被摸索出來。

另一處最叫我感動的是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已差不多到天竺國的外郡,若不寫及孫悟空的成長和變化,《西遊記》就一無可取,而且敗筆連連了。幸好吳承恩還未不堪到這個地步,這一回講沿途遇到高山阻路,唐僧竟然膽怯不安:

 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面前山勢崔巍,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這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說了。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長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到了這一回,孫悟空竟然有機會點化師父,即使只是偶一為之,但能有此靈光一閃,修心參悟,怎能不感觸呢?唐僧越刻意求「佛」,求經典,越求越容易求不得,反倒越來越遠,而孫悟空當下即是,心在靈山在,既能自度,又能化他。此節點出心與道的關係,可能正是《西遊記》的精神所在。它與整個取經旅程恰成吊詭之處,取西經的意義不在於到達西方某地,而是在歷程期間發現心中的靈山。如果說《西遊記》是一部神話小說,它並不在於用了哪些神仙妖怪,而在於吳承恩賦予了此一神話學意義的文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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