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畫眉的惆悵——讀薛濤〈謁巫山廟〉札記/望軒

畫眉的惆悵
——讀薛濤〈謁巫山廟〉札記
文:望軒


現今流傳下來的《全唐詩》其實只是冰山一角,慢慢發現有不少詩集都經已散佚,只流傳極少部份。時間的洪水果真是無情的,它沖沖洗刷,無聲無色地在唐代的才子佳人身上度過,流到今天的已只餘零星水花濺到我們的身上。洪度,是薛濤的字,出生本好,但父薛鄖早逝,結果淪為樂妓,但憑著她的才華,終得人賞識。雖然韋皋想推薦她擔任校書郎,但未能如願,不過她因此而名揚天下。薛濤本有《錦江集》五卷,詩約五百餘首,只可惜失傳,《全唐詩》中只收錄其詩八十九首,縱然可惜,但仍屬萬幸。

古代的情境總是難以想像的,正是如此,讀者很多時傾向幻想和美化,也因而發展出許多小說和戲曲述說才子佳人的故事。近來閱讀古典詩詞,不只重視文本自身,還希望了解多一點那個時空的人和事。到底當時的人是怎麼生活呢?薛濤和元稹之間的情是怎樣的呢?段成式父親段文昌又為甚麼替她寫墓誌銘呢?

據說〈謁巫山廟〉一詩是在宴席間即席揮毫的,展露出她的才華,也可能這首詩令韋皋大加讚賞的作品。我個人認為,預期讀者越有限制,相對純粹自發創作的詩歌來說,比較難反映出最深層的聲音。

〈謁巫山廟〉 薛濤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這首詩牽涉到國家情懷,人們就會認為是男子的詩歌。難道女子不能抒發與國家相關的情感嗎?女子必須纖細,男子必須宏大嗎?這種性別定型的意識型態千百年來都無法解除。不過,若從這個角度看,這首詩也並不如一般人理解是男子之詩,仔細看末句「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多少也可能藏著一點「女聲」。宋玉、襄王的事典都是古典詩歌經常出現的語言主題,熟讀詩詞的薛濤要仿寫理應不難,但她要轉出新意倒要考她的才情,我認為末句可能有這種轉化傾向。這首詩以「惆悵」轉換了斷腸、哀痛和悲涼感,某程度上說是調和了主題,使之變得柔約。每當講到楚襄王的國事,總又與巫山雲雨相連,都從男性的角度切入,重點放在楚襄王。〈謁巫山廟〉也可以從這一方面理解,只需要把廟前柳解釋為一般的物象,營造出惆悵氣氛,也絕無不可。

我想試作一點誤讀,若真的以那種性別定型的意識型態去閱讀,是否可以試圖代入薛濤女性的視角?當她要寫楚襄王的主題時,有沒有可能「翻案」,或者是加點變化?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柳」與「畫眉」的意象未嘗不可作為女性之象徵。人們會感嘆國家之敗亡,乃因一國之君沉迷女色。襄王有追求神女之夢,但很少人想到愛慕襄王的女子?她們在守候未能回頭而為神女精神恍惚的襄王。「謁巫山廟」,「謁」有進見、告白的意思,謁巫山廟如同走進古時楚國的時空,就好像吸進水晶球一般,如幻如真,訪一回高唐夢,聽見猿啼,嗅到草木味,被一片煙霞包圍。山色水聲使讀者想起宋玉和襄王的語言,朝夜雲雨,越狂歡迷亂,就越步向衰壞敗亡。末句似乎迷濛煙霧都已散去,回到眼前,看清現實,就好像襄王的夢外,有清醒的女子在守候一樣,無可奈何,只有一番惆悵。這些柳枝在搖曳,當年的女子在弄姿,都招了手這麼多年了,襄王還在夢中。春色正好,青春少艾又有甚麼作為呢?這些柳像眉毛似的,每一次晃動就像女子把眉毛畫長一點一樣,盼望吸引所愛的襄王回眸,看看她們,可惜一場空,哪能不惆悵呢?「空斗」二字很好,富有想像空間,不知道流傳下來的是原作「斗」還是「鬥」,但其實兩者都絕妙:「空斗」是柳枝懸垂在半空的搖動姿態,有翻筋斗似的動感,動作再大都無法挽回一段情;「空鬥」有自我敵對之意味,那些女子在青春之時還畫甚麼眉毛,春色分明是與她們作對,襄王再不清醒,再做甚麼都根來沒有任何意義。

我用這種方式誤讀了末句,或許發掘到新的詩歌內涵,也能探索到薛濤的女性視角。我們能夠從中感受到薛濤在思考國事之餘,還憐憫女子。真正的惆悵,或許並不是楚國亡,而是畫眉長。

2014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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