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西遊書記》(16. 「花果山」與「靈山」)/杜子軒

《西遊書記》(16)

16. 「花果山」與「靈山」

文/杜子軒


小說和歷史自有分別,讀《西遊記》總會叫人想了解玄奘的真實經歷。小說是想像,歷史是現實,《西遊記》的結尾,雖曾回到東土,但筆墨不多,不是小說的重點,八十一難過了,取經了成佛了,彷彿其他都不太重要,這就好像童話故事的結尾:「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至於玄奘在天竺十多年的學習過程,回國後翻譯佛典及開創法相唯識宗等事跡,全都略過不提了。頗有趣的是,玄奘在《西遊記》中有烏巢禪師授《心經》的情節,而原來歷史上的他也曾譯過《心經》,在他之前曾有兩個漢譯本,都不是烏巢禪師,此人物可能是虛構的,不過玄奘讀過早期譯本的《心經》而不滿意它的翻譯,還是能夠推敲出來。

由於取經素材的時空與創作的時空不同,《西遊記》的宗教哲學意涵變得複雜,這和歷史傳奇小說相似,大概沒有一個作者能夠完全熟練地擬作跟素材時空相同的作品,吳承恩無法處於明代而能寫出屬於歷史上的唐代,他寫的是明代下的唐代。明代有心學的思潮,對《西遊記》的影響莫謂不少。據說歷史上的玄奘比較偏好大乘,而《西遊記》卻似乎潛藏著小乘和心學的影響,當然吳承恩是借「心猿」孫悟空體現出來,不是玄奘。我曾寫過,孫悟空有所成長,在第八十五回中曾點撥師父,修心志誠,靈山不遠。第九十三回再次看見孫悟空的悟性,再次點化師父,可謂「青出於藍」:

卻說唐僧四眾餐風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個多月。忽一日,見座高山。唐僧又悚懼道:「徒弟,那前面山嶺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這邊路上將近佛地,斷乎無甚妖邪,師父放懷勿慮。」唐僧道:「徒弟,雖然佛地不遠,但前日那寺僧說,到天竺國都下有二千里,還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忘記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經》是我隨身衣缽,自那烏巢禪師教後,那一日不念?那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怎會忘得?」行者道:「師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聲。旁邊笑倒一個八戒,喜壞一個沙僧,說道:「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裡禪和子聽過講經,那裡應佛僧也曾見過說法。弄虛頭,找架子,說甚麼『曉得』、『解得』。怎麼就不作聲?聽講,請解。」沙僧說:「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長話,哄師父走路。他曉得弄棒罷了,他那裡曉得講經?」三藏道:「悟能、悟淨,休要亂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孫悟空此可謂不著文字,盡得風流,小乘禪宗正有所謂不立文字。幸好,玄奘悟性不算太低,知道孫悟空的用意,真如拈花微笑的巧妙。到了《西遊記》的結尾,孫悟空真正有了大師兄的內涵,他看來有繼承又有超越,不只是打妖精的先鋒。八戒、沙僧、龍馬都沒有這種昇華,難怪如來佛祖最後只給他們受職「淨壇使者」、「金身羅漢」和「八部天龍」,不能成佛;而能成佛的只有唐三藏和孫悟空,分別受職為「旃壇功德佛」和「鬥戰勝佛」。也許吳承恩無意要分大乘小乘的高下,但明代心學的影響,加上要突破歷史故事的素材,滲入這些元素能大大提昇了《西遊記》的內涵。悟空曉得「無言語文字」,但玄奘卻十分重視文字的,吳承恩在第九十八回的「無字經書」情節很明顯是平衡的處理:

八戒去追趕,見經本落下,遂與行者收拾,背著來見唐僧。唐僧滿眼垂淚道:「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兇魔欺害。」沙僧接了抱著的散經,打開看時,原來雪白,並無半點字跡。慌忙遞與三藏道:「師父,這一卷沒字。」行者又打開一卷看時,也無字。八戒打開一卷,也無字。三藏叫:「通打開來看看。」卷卷俱是白紙。長老短嘆長吁的道:「我東土人果是沒福,似這般無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麼敢見唐王?誑君之罪,誠不容誅也。」

可見玄奘很依賴文字,而且有拯救東土的抱負。在我看來,吳承恩有意把玄奘側重於大乘,而孫悟空則偏向小乘和心學。他們二者都能成佛,平衡地處理不同的範疇,無意分高下,豐富了《西遊記》的宗教哲學層面。不過,如果要詳細講宗教哲學層面,我們還得延伸至歷史和佛教研究。然而,讀一部小說,為的只是敞開精神及滿足心靈。藝術形象一旦留在讀者的心中,就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的生命。優秀的文學能夠使讀者昇華,我們應當與孫悟空的歷程一樣,從「花果山」到「靈山」,從花果食物的生理需要,昇華至心靈和精神的需要,也就是從猴到人到佛的成聖過程。形式上的有字無字倒是次要了,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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