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7月21日 星期一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卿」——讀魚玄機〈遙寄飛卿〉札記/望軒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卿」
——讀魚玄機〈遙寄飛卿〉札記
文:望軒

溫飛卿,即溫庭筠,晚唐大詩人。由於我喜歡李商隱,喜歡晚唐詩,對他們當時的交際也很感興趣,因此,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都吸引我的注目。他們都排行第十六,善於寫詩,號稱「三十六體」。他們三個的詩集,惟有溫庭筠的尚未讀畢一遍,他的詩比較典麗,研讀需時,但是〈過陳琳墓〉詩、〈菩薩蠻〉詞等等傑作,當然早已先睹為快。

〈遙寄飛卿〉 魚玄機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日明。
枕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
嵇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溫飛卿與魚玄機的情,聽聞過但從未深究。他們之間有很多詩往還,魚玄機〈遙寄飛卿〉是其中一首。據說這首詩是溫飛卿離開長安,魚玄機寄給他的。溫飛卿很賞識她的才華,兩人的年齡有一段巨大的差距,大概當時他尚未意會到魚玄機竟已開始對他萌生愛意?他回來時又竟會撮合她和李億,又意想不到是她最終竟被拋棄,更成蕩婦?此般風流韻事的確引人遐想,難怪都成了後世小說或劇本創作的主題。

  〈遙寄飛卿〉營造了一片淒清之景,而詩中女子獨自承受著思念之情。魚玄機正值青春少艾,傾慕飛卿,他離開長安,可能因此催生了愛意。「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心亂於是聽到蟋蟀鳴叫,而且著一個砌字,脈搏呯然跳動,簡直心如鹿撞一般,墮入情網,內心一片朦朧,暗戀之人相當迷惘,問她也只會含笑低頭嘆不知,情景在首句已然交融。「月中鄰樂響,樓上遠日明」她嘗試梳理紊亂的情感,清晰起來時,她發現自己無疑正思念遠方的人,眺望月中彷彿有平日鄰座相伴時的音樂,而再上一層樓又彷彿能看見朝日漸明。月遠,鄰樂近,樓近,朝日遠。此種詞彙的迴環,除了指出時間的連綿,無非渲染一份這麼近那麼遠,同時又那麼近這麼遠的感覺。接著,「枕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雖然寓淒涼於枕簟,寄愛恨於瑤琴,但只能算是穩紮的抒情手法,幾乎是類似題材的慣技,並不如第二、三句般用語平凡而於景中化出心意。末聯是另一次情感的挑動,可說是用典故暗含單戀之情,而且可能語意相關地寄托求婚欲望,深明女性被動中見主動的委婉。「嵇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或許是用了《世說新語》中鍾會探望竹林七賢的嵇康而遭置諸不理的故事,藉以指出溫飛卿像嵇康一樣疏於禮數,並沒有合宜地回應自己,表面上看似是要求對方回信,但是「書禮」二字在男女之間又彷彿隱含著三書六禮的婚姻意味,因此這似乎是一語相關的求愛暗示。「底物」的「底」字在詩歌裡偶爾出現,意義較虛,日本學者志村良治更以此為題作出研究。簡言之,這句的「底」字有兩個主要的可能性,或可解作「何」,或解作「持底」,即手持之意亦未嘗不可。結句就成了要用甚麼東西來撫慰我孤單之情呢?又或者承接著婚姻書禮的相關暗示,可以解讀為魚玄機正等待著溫飛卿手持三書通過六禮來接她過門,才足以慰其秋情單思。然而,我們知道魚玄機是終不能如願的,在她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一個亦師亦友的風流才子溫飛卿。


2014721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老子望得》(第十五章)/望軒

《老子望得》(第十五章)

/望軒


15          〈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達,深不可志(識)。夫唯不可志(識),故強為之容。
曰:與(豫)呵其若冬涉水。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
涣呵其若淩澤(釋)。沌呵其若楃(樸)。
湷(混)呵其若濁,〔氵莊〕(曠)呵其若浴(谷)。
濁而情(靜)之余(徐)清。女(安)以重(動)之余(徐)生。
葆(保)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蔽而不成。

15.1    今本此章首句多作「古之善為士者」,作士則過於世俗,又似有儒家影子在其中,況帛書甲乙本均作「古之善為道者」,而「士」亦有特定之內涵,故不宜作「士」字而混淆本章「善為道者」之人格特徵。
15.2    今本脫一個「曰」字,世傳今本唯傅本有之,其餘皆無。如高明所說,當以有「曰」字為是,蓋因此字領起以下「善為道者」之行表與儀態。
15.3    如「道」之本質,不可言之,只可強言;「善為道者」亦如是,不可識,故亦只可強而形容之。
15.4    此章羅列「善為道者」之形態,與道家之體道者有何異同?此不若《莊子》《列子》中神5人之飄渺,此可反思從老子至道家後繼者「善為道者」之變化,尤其首三點頗有儒士之特質,而不見自然之態。所謂「與(豫)呵其若冬涉水。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之「善為道者」,端莊拘謹,嚴正守禮,此真與「士」之內涵相近?究竟是因此二句之特徵而改「道」為「士」,抑或老子本是以此為「善為道者」之品質,又抑或是後人妄加竄改?若老子本此,則「善為道者」有一定之入世色彩,與莊子之說截然不同。

15.5    「葆(保)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蔽而不成。」今本結句作「故能蔽而不新成」,當無「新」字。意即守此道者,不欲盈,盈則滿,寧可弊損而不欲全成。

畫眉的惆悵——讀薛濤〈謁巫山廟〉札記/望軒

畫眉的惆悵
——讀薛濤〈謁巫山廟〉札記
文:望軒


現今流傳下來的《全唐詩》其實只是冰山一角,慢慢發現有不少詩集都經已散佚,只流傳極少部份。時間的洪水果真是無情的,它沖沖洗刷,無聲無色地在唐代的才子佳人身上度過,流到今天的已只餘零星水花濺到我們的身上。洪度,是薛濤的字,出生本好,但父薛鄖早逝,結果淪為樂妓,但憑著她的才華,終得人賞識。雖然韋皋想推薦她擔任校書郎,但未能如願,不過她因此而名揚天下。薛濤本有《錦江集》五卷,詩約五百餘首,只可惜失傳,《全唐詩》中只收錄其詩八十九首,縱然可惜,但仍屬萬幸。

古代的情境總是難以想像的,正是如此,讀者很多時傾向幻想和美化,也因而發展出許多小說和戲曲述說才子佳人的故事。近來閱讀古典詩詞,不只重視文本自身,還希望了解多一點那個時空的人和事。到底當時的人是怎麼生活呢?薛濤和元稹之間的情是怎樣的呢?段成式父親段文昌又為甚麼替她寫墓誌銘呢?

據說〈謁巫山廟〉一詩是在宴席間即席揮毫的,展露出她的才華,也可能這首詩令韋皋大加讚賞的作品。我個人認為,預期讀者越有限制,相對純粹自發創作的詩歌來說,比較難反映出最深層的聲音。

〈謁巫山廟〉 薛濤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這首詩牽涉到國家情懷,人們就會認為是男子的詩歌。難道女子不能抒發與國家相關的情感嗎?女子必須纖細,男子必須宏大嗎?這種性別定型的意識型態千百年來都無法解除。不過,若從這個角度看,這首詩也並不如一般人理解是男子之詩,仔細看末句「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多少也可能藏著一點「女聲」。宋玉、襄王的事典都是古典詩歌經常出現的語言主題,熟讀詩詞的薛濤要仿寫理應不難,但她要轉出新意倒要考她的才情,我認為末句可能有這種轉化傾向。這首詩以「惆悵」轉換了斷腸、哀痛和悲涼感,某程度上說是調和了主題,使之變得柔約。每當講到楚襄王的國事,總又與巫山雲雨相連,都從男性的角度切入,重點放在楚襄王。〈謁巫山廟〉也可以從這一方面理解,只需要把廟前柳解釋為一般的物象,營造出惆悵氣氛,也絕無不可。

我想試作一點誤讀,若真的以那種性別定型的意識型態去閱讀,是否可以試圖代入薛濤女性的視角?當她要寫楚襄王的主題時,有沒有可能「翻案」,或者是加點變化?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柳」與「畫眉」的意象未嘗不可作為女性之象徵。人們會感嘆國家之敗亡,乃因一國之君沉迷女色。襄王有追求神女之夢,但很少人想到愛慕襄王的女子?她們在守候未能回頭而為神女精神恍惚的襄王。「謁巫山廟」,「謁」有進見、告白的意思,謁巫山廟如同走進古時楚國的時空,就好像吸進水晶球一般,如幻如真,訪一回高唐夢,聽見猿啼,嗅到草木味,被一片煙霞包圍。山色水聲使讀者想起宋玉和襄王的語言,朝夜雲雨,越狂歡迷亂,就越步向衰壞敗亡。末句似乎迷濛煙霧都已散去,回到眼前,看清現實,就好像襄王的夢外,有清醒的女子在守候一樣,無可奈何,只有一番惆悵。這些柳枝在搖曳,當年的女子在弄姿,都招了手這麼多年了,襄王還在夢中。春色正好,青春少艾又有甚麼作為呢?這些柳像眉毛似的,每一次晃動就像女子把眉毛畫長一點一樣,盼望吸引所愛的襄王回眸,看看她們,可惜一場空,哪能不惆悵呢?「空斗」二字很好,富有想像空間,不知道流傳下來的是原作「斗」還是「鬥」,但其實兩者都絕妙:「空斗」是柳枝懸垂在半空的搖動姿態,有翻筋斗似的動感,動作再大都無法挽回一段情;「空鬥」有自我敵對之意味,那些女子在青春之時還畫甚麼眉毛,春色分明是與她們作對,襄王再不清醒,再做甚麼都根來沒有任何意義。

我用這種方式誤讀了末句,或許發掘到新的詩歌內涵,也能探索到薛濤的女性視角。我們能夠從中感受到薛濤在思考國事之餘,還憐憫女子。真正的惆悵,或許並不是楚國亡,而是畫眉長。

2014713

《西遊書記》(16. 「花果山」與「靈山」)/杜子軒

《西遊書記》(16)

16. 「花果山」與「靈山」

文/杜子軒


小說和歷史自有分別,讀《西遊記》總會叫人想了解玄奘的真實經歷。小說是想像,歷史是現實,《西遊記》的結尾,雖曾回到東土,但筆墨不多,不是小說的重點,八十一難過了,取經了成佛了,彷彿其他都不太重要,這就好像童話故事的結尾:「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至於玄奘在天竺十多年的學習過程,回國後翻譯佛典及開創法相唯識宗等事跡,全都略過不提了。頗有趣的是,玄奘在《西遊記》中有烏巢禪師授《心經》的情節,而原來歷史上的他也曾譯過《心經》,在他之前曾有兩個漢譯本,都不是烏巢禪師,此人物可能是虛構的,不過玄奘讀過早期譯本的《心經》而不滿意它的翻譯,還是能夠推敲出來。

由於取經素材的時空與創作的時空不同,《西遊記》的宗教哲學意涵變得複雜,這和歷史傳奇小說相似,大概沒有一個作者能夠完全熟練地擬作跟素材時空相同的作品,吳承恩無法處於明代而能寫出屬於歷史上的唐代,他寫的是明代下的唐代。明代有心學的思潮,對《西遊記》的影響莫謂不少。據說歷史上的玄奘比較偏好大乘,而《西遊記》卻似乎潛藏著小乘和心學的影響,當然吳承恩是借「心猿」孫悟空體現出來,不是玄奘。我曾寫過,孫悟空有所成長,在第八十五回中曾點撥師父,修心志誠,靈山不遠。第九十三回再次看見孫悟空的悟性,再次點化師父,可謂「青出於藍」:

卻說唐僧四眾餐風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個多月。忽一日,見座高山。唐僧又悚懼道:「徒弟,那前面山嶺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這邊路上將近佛地,斷乎無甚妖邪,師父放懷勿慮。」唐僧道:「徒弟,雖然佛地不遠,但前日那寺僧說,到天竺國都下有二千里,還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忘記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經》是我隨身衣缽,自那烏巢禪師教後,那一日不念?那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怎會忘得?」行者道:「師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聲。旁邊笑倒一個八戒,喜壞一個沙僧,說道:「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裡禪和子聽過講經,那裡應佛僧也曾見過說法。弄虛頭,找架子,說甚麼『曉得』、『解得』。怎麼就不作聲?聽講,請解。」沙僧說:「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長話,哄師父走路。他曉得弄棒罷了,他那裡曉得講經?」三藏道:「悟能、悟淨,休要亂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孫悟空此可謂不著文字,盡得風流,小乘禪宗正有所謂不立文字。幸好,玄奘悟性不算太低,知道孫悟空的用意,真如拈花微笑的巧妙。到了《西遊記》的結尾,孫悟空真正有了大師兄的內涵,他看來有繼承又有超越,不只是打妖精的先鋒。八戒、沙僧、龍馬都沒有這種昇華,難怪如來佛祖最後只給他們受職「淨壇使者」、「金身羅漢」和「八部天龍」,不能成佛;而能成佛的只有唐三藏和孫悟空,分別受職為「旃壇功德佛」和「鬥戰勝佛」。也許吳承恩無意要分大乘小乘的高下,但明代心學的影響,加上要突破歷史故事的素材,滲入這些元素能大大提昇了《西遊記》的內涵。悟空曉得「無言語文字」,但玄奘卻十分重視文字的,吳承恩在第九十八回的「無字經書」情節很明顯是平衡的處理:

八戒去追趕,見經本落下,遂與行者收拾,背著來見唐僧。唐僧滿眼垂淚道:「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兇魔欺害。」沙僧接了抱著的散經,打開看時,原來雪白,並無半點字跡。慌忙遞與三藏道:「師父,這一卷沒字。」行者又打開一卷看時,也無字。八戒打開一卷,也無字。三藏叫:「通打開來看看。」卷卷俱是白紙。長老短嘆長吁的道:「我東土人果是沒福,似這般無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麼敢見唐王?誑君之罪,誠不容誅也。」

可見玄奘很依賴文字,而且有拯救東土的抱負。在我看來,吳承恩有意把玄奘側重於大乘,而孫悟空則偏向小乘和心學。他們二者都能成佛,平衡地處理不同的範疇,無意分高下,豐富了《西遊記》的宗教哲學層面。不過,如果要詳細講宗教哲學層面,我們還得延伸至歷史和佛教研究。然而,讀一部小說,為的只是敞開精神及滿足心靈。藝術形象一旦留在讀者的心中,就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的生命。優秀的文學能夠使讀者昇華,我們應當與孫悟空的歷程一樣,從「花果山」到「靈山」,從花果食物的生理需要,昇華至心靈和精神的需要,也就是從猴到人到佛的成聖過程。形式上的有字無字倒是次要了,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內在。

《西遊書記》(15. 「多心」與「修心」)/杜子軒

《西遊書記》(15)
文/杜子軒

15. 「多心」與「修心」

《西遊記》的主題無疑是「心」,若讀者記在心中,他日細讀文本,自有許多明證,也有若干線索可以貫穿。不過,當然我們還可以追問,「心」本是空泛而形上的,吳承恩的《西遊記》發掘得深不深入呢?面對佛、道、儒等素材,還有宋明的心學理學,他怎樣提取精華?達到個人的哲學高度嗎?我認為,吳承恩的思想不算突出,《西遊記》難免還淹沒於遊戲筆墨之中。與其講吳承恩,不如談談孫悟空,畢竟《西遊記》是文學作品,主人翁的心向來都是文學的鑰匙。孫悟空自然是比唐三藏更突出的第一男主角。第七十九回〈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講孫悟空對白鹿精,就變作「假唐僧」:

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纏綿日久不愈。幸國丈賜得一方,藥餌俱已完備,只少一味引子。特請長老,求些藥引。若得病愈,與長老修建祠堂,四時奉祭,永為傳國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隻身至此,不知陛下問國丈要甚東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長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瞞陛下說,心便有幾個兒,不知要的甚麼色樣?」那國丈在傍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來,剖開胸腹,若有黑心,謹當奉命。」那昏君歡喜相謝,即著當駕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遞與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肚皮剖開,那裡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諕得文官失色,武將身麻。國丈在殿上見了道:「這是個多心的和尚。」假僧將那些心,血淋淋的一個個撿開與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掙掙,口不能言,戰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現出本相,對昏君道:「陛下全無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這國丈是個黑心,好做藥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來看看。」

「真假」可能是明清時期常見的主題,前有真假悟空,今又有真假唐僧,凡有此等故事,不能輕易放過。《西遊記》提及《心經》時很有趣,把它叫作《多心經》,若說作者不知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簡稱是《心經》的話則未免太過,更有可能的是借題發揮,刻意斷作《多心經》,從而在小說中思考「心」的問題。「多心」很可能就是萬千煩惱絲,世俗的思慮,上面說的「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都是使人無法解脫之心。從作者的層次想,當然是吳承恩的想法,但若從孫悟空的角度切入,方是文學玩味之處。「假唐僧」是孫悟空所變,自剖的心撿開出來,都是他的念頭。我們當日天真可愛地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被壓五指山,展開旅途之後,他一直在成長中,他對於佛學的認識也越來越多,這些都在隱藏在文筆之中需要被摸索出來。

另一處最叫我感動的是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已差不多到天竺國的外郡,若不寫及孫悟空的成長和變化,《西遊記》就一無可取,而且敗筆連連了。幸好吳承恩還未不堪到這個地步,這一回講沿途遇到高山阻路,唐僧竟然膽怯不安:

 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面前山勢崔巍,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這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說了。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長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到了這一回,孫悟空竟然有機會點化師父,即使只是偶一為之,但能有此靈光一閃,修心參悟,怎能不感觸呢?唐僧越刻意求「佛」,求經典,越求越容易求不得,反倒越來越遠,而孫悟空當下即是,心在靈山在,既能自度,又能化他。此節點出心與道的關係,可能正是《西遊記》的精神所在。它與整個取經旅程恰成吊詭之處,取西經的意義不在於到達西方某地,而是在歷程期間發現心中的靈山。如果說《西遊記》是一部神話小說,它並不在於用了哪些神仙妖怪,而在於吳承恩賦予了此一神話學意義的文筆。

《西遊書記》(14. 「老鼠精」與「半截觀音」)/杜子軒

《西遊書記》

14. 「老鼠精」與「半截觀音」

文/杜子軒

新版電視劇《西遊記》,老鼠精,何琢言飾。新版電視劇《西遊記》,老鼠精,何琢言飾。

新版電視劇集《西遊記》花了不少時間塑造老鼠精的痴情形象,曾引起內地觀眾的不滿和批評,也許我比較接受到不同的改編,乍看來似乎不錯,畢竟假若我們不開放自己的眼光,任何經典作品就只能停駐於舊時。吊詭的是未能不斷被詮釋及改編的作品還能否稱得上是經典?當我讀到《西遊記》第八十三回的「老鼠精」故事時,知道她是托塔天王李靖的乾女兒時,就感到十分有趣,又引起我思考《封神演義》和《西遊記》先後關係的問題了。在小說中,吳承恩戲謔交代到:

卻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黃金寶塔,托在手間,問哪吒道:「孩兒,你以劍架住我刀,有何話說?」哪吒棄劍叩頭道:「父王,是有女兒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那裡又有個女兒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當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設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穴之間,將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御狀。此是結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天王聞言,悚然驚訝道:「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甚麼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名字: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湧夫人是也。」

有幾點值得留意,李靖竟然忘了老鼠精是他的乾女兒!我大膽地猜測只有在後寫之吳承恩才敢耍這樣的戲筆。《封神演義》好像沒有提到這個乾女兒,若它是後寫而沒有好好利用這個素材,那就十分失敗了,所以我認為《西》後於《封》的可能性較高。另一點也很有趣,李靖說:「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竟稱哪吒等兄弟為「姊妹」,這是甚麼方言用語?抑或到了吳承恩的時期,哪吒已滲入了開始有女性化跡象?現代觀眾大概也會浮現他半男半女的印象,這也是哪吒形象發展的重要問題,值得進一步了解。話說回來,我以為「老鼠精」被改編成痴情形象還是可以接受的,她是《西遊記》中頗為特別的人物,也許是無心插柳,由於她曾吃過如來的香花寶燭,因此有了「半截觀音」的美號。「金鼻白毛老鼠精」和「地湧夫人」之名相對比較普通,但「半截觀音」就絕對可以大肆發揮了。觀音形象多變,但似乎就沒有此一化身。吳承恩不怕謗佛,敢以此號稱呼老鼠精,頗有意思。當然,如我所說,他往往是捉鹿而不脫角。老鼠精確可以嘗試塑造她的「妖-佛」的複雜性,就如孫悟空、豬八戒之類,畢竟如來佛祖的香花寶燭,想當然理應帶有能力,與世俗不同。新版電視劇《西遊記》沒有採取此道,為了要添加一段痴情的故事,它編寫成唐僧還是金蟬子時,發現老鼠精偷吃香火寶燭的香油,既沒有捕捉她,甚至把燈油放在她的面前,後來竟使她得了道。此舉令老鼠精情迷唐僧,等待數百年,只為再續前緣。如此改編,沒有從一個角色的「妖-佛」複雜性著眼,而是採取兩個人物的衝突處編故事,它明擺著「情-空」的元素,唐僧在電視劇裡為了讓老鼠精放下,情因香油而起,竟說「那就把香油還給我」。「情-空」的主題、老鼠精的「還香油」與林黛玉的「還淚」的相似性,難道不會叫人想起《紅樓夢》嗎?這無疑是向《紅樓夢》取經,講痴情,寫色空,《西遊記》從來都不是對手,雖然暗裡似乎是擬似抄襲的借鑒,但我比較在意《西遊記》原著過於「無情」,在電視劇集的媒介下,我倒是接受了這段插曲的煽情。

2014年7月12日 星期六

《西遊書記》(13. 情絲與情色)/杜子軒

《西遊書記》

13. 情絲與情色

/杜子軒

後世稱呼勾引男人的女人為「蜘蛛精」,很可能來自《西遊記》。在《西遊記》之前,元末明初流傳的「西遊故事」已開始引入了蜘蛛精,但「四大名著」的《西遊記》塑造得相對成功,應當影響了後世,吳承恩的筆力不能輕易抹殺。文學家對語言的影響力其中一部份可以體現於能否被後世反複運用,滲入日常,這就像諸子古文與詩詞,有些具創造性的新語言已變作成語和常用語,只是我們忘了其本。

讀到《西遊記》第七十二回〈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的「盤絲洞」,不期然就會立刻想到中國詩歌慣常的「絲」與「思」的諧音比喻,置於取西經的佛教背景之後,又很容易會想到它與禪靜之衝突關係,如題目所指之「七情迷本」,想必是吳承恩構思之處,「七情六欲」與七隻蜘蛛精的設定大概不是那麼偶然吧?很多人都認同蜘蛛精之絲乃指「情絲」,迷亂人的本性。以現今的角度重新審視,大概已不能單向地指女色對男性的迷惑,因為七隻蜘蛛精對唐三藏的渴求,何嘗不算作被情欲所迷?吳承恩要塑造唐僧,也要觸及佛性或心性的主題,所以寫唐僧時盡量不碰「色」的問題,反而顯得過份着跡:

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著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

蜘蛛精要的是他的「情」,大概很少人會這樣形容色誘吧?彷彿怕讀者不知道他的深度似的。好的,知道了,那些蜘蛛精,那些絲都在盤纏你的心靈,迷惑你的佛性,動搖你的七情六欲好了。阿彌陀佛。

依稀記得,大多數改編此情節的影視版本都極其保守,或者由於有廣播條例所限,不敢挑動觀眾的神經。我大概曾受蜘蛛精嘴巴吐絲的形象影響,讓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蜘蛛乃是口中吐絲,而不知道是其腹部。吳承恩也寫到:「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腰眼應該不是肚臍眼,而是腰後的腰眼穴。影視版本不希望露出太多女性的肉體,隨便用嘴巴吐吐就算了。

雖然吳承恩要寫一個佛心的故事,但此回還是禁不住要挑逗讀者,看看我們是否把持得住。當然,要寫「色」,不落在師父身上,就得從徒弟著手,特別是八戒,想必也猜著了,但更重要的是,吳承恩自己。讀故事和讀小說的眼光有點差異,故事只叫我們留意角色和情節,但小說卻叫我們想起作者的手與眼。即使有理論曾聲稱作者已死,但沒生過如何死,生過就一定留下過痕跡叫我們發現。

改編此情節的影視作品,蜘蛛精都不敢裸露太多。孫悟空到了濯垢泉,見到了甚麼?即使悟空不動心,吳承恩也誓要刺激讀者:

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
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
肘膊賽冰鋪,香肩疑粉捏。
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
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
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好一個「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其情色尺度大概是不言而喻吧?孫悟空化作餓老鷹之後,「呼的一翅,飛向前,輪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彫去」,「彫」假借為「叼」字,老鷹之鳥喙與「彫」字,究竟有沒有戲筆?有沒有情色的隱喻?讀者自己判斷好了。

再說那八戒,知道悟空叼去蜘蛛精的衣服,立刻就起了淫心,變做鮎魚精,潛進水中,且看那些蜘蛛精如何:

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襠裡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的慾火焚身,濯垢泉也洗不淨了,不斷在她們的腿襠裡鑽,胸前腰間都給他盤過了,此盤字用得甚妙,正與「盤絲洞」相應,盤了肉體,盤了情色,自然氣虛,精疲力盡。佛性心性統統都已迷亂,難怪八戒需要八戒了。

英美煙草公司出品的《西遊記》蜘蛛精英美煙草公司出品的《西遊記》蜘蛛精

《西遊書記》(12. 一流的續書:《西遊補》)/杜子軒

《西遊書記》(12)

文/杜子軒

12. 一流的續書:《西遊補》


明清時期中國古典小說出現頗多續書,例如《後三國演義》、《續西遊記》、《水滸後傳》、《紅樓復夢》之類,其中《紅樓夢》之續書應數最多。有些人看到了他人的作品成功,就欲抄襲換面,意圖分一杯羹,絕大多數都離不開原著的模式,唯獨一部《西遊補》,不得不提。多年前學習《西遊記》時聽說過,找了好幾間二手書店才找得到,當然近年國內的出版業非常火熱,坊間也很有機會找到新版本。以前看《西遊記》時頗有微詞,讀了《西遊補》便驚為奇書,認為文筆比原著更好,而且取意可與《紅樓夢》一同玩味。因此,一定要藉此機會介紹,不可視之為一般狗尾貂續的續書,它的藝術成就之高,在學術界也越來越多人認同。連魯迅也在《中國小說史略》說:「惟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因此,絕不能等閒視之,是一流的續書。

《西遊補》共十六回,作者是明末董說,於《西遊記》第六十一回火燄山和芭蕉扇的故事之後插入,寫到孫悟空在牡丹樹下因打死人而情動,入鯖魚精氣囊中而自己不知,經歷了六個夢幻之境,穿梭過去、現在、未來三個世界,既出現秦始皇,也有秦檜岳飛,自己又化身虞美人、閻羅王等,孫悟空雖然是虛構之人物,但又與歷史人物碰頭,虛虛實實,幻幻真真。近日更有學者嘗試提出《西遊補》是世界上第一本意識流小說,合理與否,還可再議,但其文本的跳躍性絕對是古典小說中很具創造性的一大突破。孫悟空後來知道自己迷了本性,出了鯖魚精氣囊,並打死了他。這些幻境完全是另一個時空,醒悟之時日色更未曾一動。所謂「鯖魚」就是「情欲」之諧音象徵,此種諧音手法與幻境之筆後來在《紅樓夢》已達爐火純青,究竟曹雪芹有沒有讀過《西遊補》呢?我大膽地猜測,它們之間的內在連繫,可能比《金瓶梅》更緊密。《西遊補》與其他只模仿取經或歸程框架的續書不同,董說是別具慧眼看中了《西遊記》的靈魂。假若如我所說《西遊記》捉鹿而未能脫角,那麼《西遊補》就嘗試脫掉那隻鹿角。它嘗試回應《西遊記》「心」的主題,用悟空的幻境發掘,把「歷程」回歸於「心路」的書寫。董說的眼光莫說不高,例如上次說《西遊記》第五十八回的六耳彌猴與二心的問題,原著沒有好好利用,董說就讓六耳彌猴以「孫悟幻」的姿態重現讀者眼前。「空」與「幻」,而且變幻多端的時空情節與人物在幻境之中浮現,此又豈止二心而已,簡直是一體之多心,「心」就是需要一個「悟」字來昇華。所以說,識睇,一定係睇《西遊補》。

《西遊書記》(11. 「混世四猴」與「二心一體」)/杜子軒

《西遊書記》(11)

文/杜子軒

11. 「混世四猴」與「二心一體」


「混世四猴」是其中一個值得發掘的點子,原著小說只用了其中一部份,後人的改編版本偶爾會取用其中一二,但也沒有好好利用。「混世四猴」的說法出自第五十八回〈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講真假悟空此一經典情節,要到如來面前才能揭破「假悟空」的身份就是六耳獼猴,莫說不利害。

如來佛合掌道:「觀音尊者,你看那兩個行者,誰是真假?」菩薩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宮、地府,亦俱難認。特來拜告如來,千萬與他辨明辨明。」如來笑道:「汝等法力廣大,只能普閱周天之事,不能遍識周天之物,亦不能廣會周天之種類也。」菩薩又請示周天種類。如來才道:「周天之內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這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鱗、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菩薩道:「敢問是那四猴?」如來道:「第一是靈明石猴,通變化,識天時,知地利,移星換鬥;第二是赤尻馬猴,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類之種,不達兩間之名。我觀『假悟空』乃六耳獼猴也。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獼猴也。」

吳承恩寫「真假悟空」,主要如回目所講的是「二心一體」,此六耳獼猴變得與孫悟空一模一樣,竟然連「緊箍咒」和「照妖鏡」都分不出來,全宇宙就只有如來能辨別,可見六耳獼猴的本事。但本事歸本事,吳承恩要借用六耳獼猴講「二心一體」是否成功了呢?六耳獼猴雖傷唐僧,倒沒殺他,也不是為了吃唐僧肉,而且他又似乎有取經之意,卻最終被悟空一棒打死。讀到第五十八回,孫悟空打妖精取西經之意還算堅定,往往最不希望自己被逐,如果說六耳獼猴要象徵孫悟空的「二心」,我認為不容易說通。除非把「二心」理解為六耳獼猴變出的整個取經隊伍此一情節,而消滅六耳獼猴即是表示如來佛祖命定了指定取西經的團隊不可有二,劫難導致五師徒可能面臨分裂的問題重新歸於一體,這樣才比較好理解。可是六耳獼猴就慘死了,實屬悲劇,照妖鏡照不出牠,牠不是妖精之流,而他也懷有一份單純可愛,著實不該有此下場。《西遊記》缺了一點情,少了一份憐憫倒是真的。「混世四猴」理應有四隻神猴,可是原著和改編版本都只是偶一出現,特別吳承恩已提出四猴的特點,不藉此引出關鍵的情節真是說不過去。

《西遊書記》(10. 「金緊禁」與「空熊紅」)/杜子軒

《西遊書記》(10)

文/杜子軒

10. 「金緊禁」與「空熊紅」


《西遊記》第八回,如來給了菩薩三個箍,統稱緊箍兒,實則上分別是金箍兒、緊箍兒與禁箍兒,也附有金緊禁咒語三篇,用來收伏神通廣大的妖魔。緊箍兒套了在孫悟空的頭上,這當然是最為人熟悉的行者形象;而套在紅孩兒的則是金箍兒,化成五個約束他的頭和四肢,做了善財童子,同樣深刻難忘。那麼禁箍兒呢,則是套在黑熊精的頭上,那是唐僧與孫悟空兩師徒剛展開旅程時發生的事情,因為黑熊精趁救火時竊取了袈裟,而悟空無法戰勝他所以請了菩薩幫忙。雖然黑熊精和紅孩兒都是悟空勝不過的強勁對手,有資格套上緊箍。然而,要是有些讀者希望在閱讀過程中參與「再創作」,我們會不會希望這些緊兒套在其他角色身上?後世對紅孩兒印象深刻,算是套得成功了,可是黑熊精的箍兒,誰清楚記得呢?若不可責怪菩薩,倒是要抱怨吳承恩了,除非有人認為套在黑熊精也套得精妙。黑熊精給收伏了,做了守山大神。吳承恩在旅程展開時用這三個箍兒埋下伏線,自然是與讀者作了契約,叫人期待,但套了悟空不久,立刻就用於黑熊精,而且是在故事之初,沒了懸念,我個人頗不甚滿意這個敘事安排,浪費了一個箍兒,有點破壞了讀者的期待,雖然很想看見,卻絕不是那麼早。後人若要改編,不隨便刪改黑熊精,也應要重新塑造這個角色和情節意義,好好豐富吳承恩的底稿。「金緊禁」三個音極相似,不知當時是否同音而只是聲調有別,那麼我們再想想孫悟空、紅孩兒和黑熊精,簡約之就是「空紅熊」也是同音而聲調稍異。此乃戲筆?有寓意?把箍兒安排在「熊」和「紅」,是否僅是隨意從「空」之音聯想出來?其中會否輕率下筆而無刻意經營?如果這些箍兒套在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僧的身上,又會否是個好安排?如果說八戒沙僧太弱了而將受不起,那麼把他們兩個設定為神通廣大的高手是否願意接受?一旦思考這個問題,就會進入小說角色與情節創作的過程,讀者就是另一個吳承恩,《西遊記》也可能是別一番面貌。於是我重看了第八回,如來對菩薩的叮囑:

如來又取出三個箍兒,遞與菩薩道:「此寶喚做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戴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

如來佛祖提醒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當不聽使喚時才戴箍兒,然後「管教他入我門來」。到底菩薩曾否勸過黑熊精與紅孩兒入取經團隊呢?似乎不見痕跡,倒是收了他們兩個自用:守山大神與善財童子。要是加上黑熊精和紅孩兒,或是替換掉八戒沙僧,相信取經團隊便所向無敵了。不過無論如何,我確實不太喜歡黑熊精,在我眼中幾成敗筆。孫悟空是齊天大聖,姓孫乃因「合嬰兒之本論」,而紅孩兒又稱聖嬰大王,同是嬰孩之身心,要是在我筆下,我倒希望禁箍兒是用在一個可以突出「嬰孩意義」的角色身上,這樣「心」的內涵大概才可以發掘得更深。

《西遊書記》(9. 哪吒與紅孩兒)/杜子軒

《西遊書記》(9)

文/杜子軒

9. 哪吒與紅孩兒

香港早期黑白奇幻電影《哪吒大戰紅孩兒》劇照香港早期黑白奇幻電影《哪吒大戰紅孩兒》劇照

很多人都會混淆哪吒和紅孩兒,談起他們,總是需要多說一點,聽者才能分辨清楚。對《西遊記》和《封神演義》認識不多的觀眾,往往只在腦海留下片面的形象,頑皮的孩子,有點紅,有點火,用槍。若說文化淵源,哪吒比紅孩兒悠遠得多,甚至有人更追溯到古印度或波斯的神話,來頭相當不小,到了中國,不斷變形,就成了大家都認識的托塔天王李靖三太子。紅孩兒呢,看來是產生於中國自身的,在《西遊記》中是牛魔王與鐵扇公主的兒子,可能是吳承恩的設計。我只是很好奇,為甚麼兩者的形象會這麼相似呢?不太清楚。《西遊記》中哪吒和紅孩兒都有出場,但《封神演義》則只有哪吒,據說有學者認為《封神演義》的哪吒是把《西遊記》中哪吒和紅孩兒結合在一起創作的。這是相當有趣而複雜的問題,因為這牽涉到二部小說成書先後的問題,而我瀏覽了一些資料,「西先封後」與「封先西後」的說法都有人支持,可能以後有空才能搜羅更多證據分辨。《封神演義》第十四回:

天尊回頭,看見哪吒來的近了,袖中取一物,名曰:「遁龍樁」,又名「七寶金蓮」,望空丟起。只見風生四野,雲霧迷空,播土揚塵,落來有聲,把哪吒昏沉沉不知南北,黑慘慘怎認東西,頸項套一個金圈,兩只腿兩個金圈,靠著黃鄧鄧金柱子站著。哪吒及睜眼看時,把身子動不得了。天尊曰:「好孽障!撒的好野!」喚金吒:「把扁取來!」金吒忙取扁拐,至天尊面前稟曰:「扁拐在此。」天尊曰:「替我打!」金吒領師命,持扁拐把哪吒一頓扁拐,打的三昧真火七竅齊噴。

《封神演義》中的哪吒被打得噴了「三昧真火」,正是《西遊記》中紅孩兒的本領,而他被「七寶金蓮」縛的三個金圈,也與紅孩兒被收伏時的情況極為相似。二書的相互產生關係的確不能輕易忽視。《西遊記》的哪吒與紅孩兒合為《封神演義》的哪吒看似有可能,似乎是「西先封後」,但為甚麼不可以說吳承恩把《封神演義》的哪吒形象為著某種目的分成二者,例如「仙」與「妖」二性的分別為聖?讓妖的紅孩兒也被收伏成為金童?如果說是「封先西後」,那麼難道吳承恩太喜歡哪吒的火尖鎗,以致紅孩兒也要手持一把?若就文本意義來說,紅孩兒的出場很可能是強調「五行」中的「火」,因為在第四十一回,面對紅孩兒的三昧真火而束手無策時,沙僧忽然自作聰明地說:「那妖精手段不如你,槍法不如你,只是多了些火勢,故不能取勝。若依小弟說,以相生相剋拿他,有甚難處?」於是他們才想到找龍王求取雨水。若說五行在《西遊記》中不重要,我不信。總括而言,缺乏外緣資料,還是不能解決二書孰先孰後的問題,以及哪吒與紅孩兒的形象關係。至於不細察的觀眾,相信仍會繼續將他們混為一談罷。

《西遊書記》(8. 「四師徒」與「五師徒」)/杜子軒

《西遊書記》(8)

文/杜子軒

8. 「四師徒」與「五師徒」


無線在新版《西遊記》前加插小引子,講解一些小知識,這次我聽見他們說到「四師徒」,大概又再次忽略了龍馬。我也不想怪罪任何人,因為已不只第一次聽見人們說這樣說了,似乎「四師徒」比「五師徒」更耳熟能詳,不論是口耳相傳、影視節目、網絡文章還是相關的書籍,有時會隨意地用「四師徒」而不用「五師徒」。這個問題我曾提出過,或許龍馬太低調了,人們便不把他放在眼內,不過我們也說過有些情節是由他起關鍵作用的,不應輕易抹殺他的功勞,《西遊記》小說到了第一百回回目是〈徑回東土 五聖成真〉,五師徒成「五聖」,吳承恩可沒有忘記他呢!隨便把「五師徒」說成是「四師徒」,其實不是一般的簡化,而是把握小說內部出現了問題,這一點我需要更多時間了解,但可以先勾勒個梗概:中國古典文學產生於古時的思維,那時數字隱含著今人所忽略的文化含意,「五」比「四」應當更貼近原作者的心思。除了人數上說,「五師徒」與「五行」的關係是十分明顯的,或者說整部《西遊記》與「五行」的連結絕不比佛教和道教少,這可能因為人們越來越不認識「五行」,無法言說它的內涵去延續其意義,才使之淡化。如來翻手壓孫悟空的那座山,原也叫「五行山」,不是「五指山」:

好大聖,急縱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撲,把這猴王推出西天門外,將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喚名「五行山」,輕輕的把他壓住。

佛教與五行之間有何關係?我認識不深,不好說,感覺怪怪的。只覺得,若說《西遊記》是佛教、道教或儒教都顧此失彼,它倒像是混雜了三教九流、民間信仰之類的作品,更應該是作者的藝術創造物,取了不少雜家和陰陽五行的元素,但又不局限於某一種思想。有些今人的研究,把師徒套入佛洛依德的超我自我本我理論,也有些人把他們分配為佛教學說的心、性、情、意、身等概念,都是很新鮮而有趣的誤讀,可以詮釋出一些新意。然而,若有人希望盡量「還原」作者的想法,就不能不注意「五行」。有很多回目,吳承恩都用五行的概念去代表五師徒,例如金公、木母等名字;另外,有很多詩歌都寄寓了這種思想:

第二十二回,收沙僧時有:
五行匹配合天真,認得從前舊主人。
煉已立基為妙用,辨明邪正見原因。
金來歸性還同類,木去求情共復淪。
二土全功成寂寞,調和水火沒纖塵。

第三十三回,龍馬受傷,請八戒找悟空時有:
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
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流怎得成。

意馬、心猿、金公、木母、黃婆,正是水、火、金、木、土,都與「五師徒」匹配。不過,暫時所見,這些匹配在這部小說內的穩定性如何還須有待驗證,未知能否貫穿全書,其中匹配的組合有沒有變動過,這些都可以持續注意。網上有些文章討論過《西遊記》與五行匹配的問題,乍看已有多於三種不同的匹配,哪個角色應屬五行之中何者,各有不同的見解,現在沒有能力逐一辨識,也無此需要,因為這篇小小的札記指在說明,無論如何,我們也應當以「五師徒」總稱取經團隊。

《西遊書記》(7. 「唐僧的徒弟」)/杜子軒

《西遊書記》(7)

文/杜子軒

7.  「唐僧的徒弟」



我曾經說過「心猿」與「意馬」的重要性,悟空是「心猿」,龍王太子是「意馬」,悟空戲份多,而龍馬則少。孫悟空被趕之後,龍馬有一段情節雖然著墨不多卻相當關鍵,第三十回回目是〈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龍馬即使化身戰鬥仍然受傷落敗,當整個取經團隊進入僵局之際,是龍馬向豬八戒提出找孫悟空幫忙的決定,而且聰明地提醒八戒要向悟空說:「師父想你哩。」而不要明言有難。龍馬真是心細之人,他向來沉默,但似乎一切都盡收於他眼中。悟空被逐,已經心傷,若說有難,則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倘肯來純屬是個「責任」,但說師父想他,方算是解開心結的話,動之以情,或許才能挽回他的面子,也說中了他的心坎。出自八戒的口中,雖然都已打了個七折,但總算傳遞了這個信息:「想起」與「想念」總有點差別。到底唐僧有沒有思念孫悟空,不好說,讀者想像文字的留白處,推敲龍馬知悉師父心意而告之八戒,可以但勉強。冰釋前嫌之前,作者並無留下唐僧想起過悟空的痕跡。第二十九回唐僧與八戒沙僧分開後,他獨自一人,也沒想悟空,只提到:

那長老在洞裡悲啼,思量他那徒弟,眼中流淚道:「悟能啊,不知你在那個村中逢了善友,貪著齋供?悟淨啊,你又不知在那裡尋他,可能得會?豈知我遇妖魔,在此受難?幾時得會你們,脫了大難,早赴靈山?」

他的取經之旅看來並沒有預留悟空的份兒。他逐悟空可能是愛之深恨之切,又或者從宗教的角度去思考也怪不得他的無情,他需要斷六根,嚴守法規的生活方式已經主控了他的腦袋,更甚者可說他「隨緣」,有悟空時就有悟空,無悟空時就無悟空,取到西經就取,被吃掉就被吃,如此而已。過份受宗教影響的人很容易動用了「非我」的心思去行動,因此要摸索他們的個性變得十分困難,細察可能有,但也不一定有,這留待日後再看。相反,悟空是「心猿」,「自我」仍然存在,雖然他有了很大的變化。取西經令他真正有種心的躍動,「齊天大聖」只是名,它是空洞的殼,只如一面旗幟虛無地飄著,但「唐僧的徒弟」卻是實,他一直不想自己被輕視,所以師父逐他真是傷透他的心。孫悟空成熟了很多,而且有了生存的意義,彷彿知道自己的使命和本質何在,他沒有留戀於花果山:

那大聖才跳下崖,撞入洞裡,脫了妖衣。整一整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執了鐵棒,逕出門來。慌得那群猴攔住道:「大聖爺爺,你往那裡去?帶挈我們耍子幾年也好。」行者道:「小的們,你說那裡話。我保唐僧的這樁事,天上地下,都曉得孫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趕我回來,倒是教我來家看看,送我來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這件事。你們卻都要仔細看守家業,依時插柳栽松,毋得廢墜。待我還去保唐僧,取經回東土,功成之後,仍回來與你們共樂天真。」眾猴各各領命。

可見他極重視自己是「唐僧的徒弟」的身份。上次我說過,沙僧皈依時有九骷髏化陰風的神話儀式,孫悟空雖出五行山,戴金剛圈,但仍未定性,他的儀式需要長一點,畢竟是隻潑猴,離開團隊再歸隊是非常關鍵的歷程,不論對於全隊還是他自己,他更深地認識自己。悟空與八戒飛回去之時,有幾行不顯眼的插曲:

那大聖才和八戒攜手駕雲,離了洞,過了東洋大海,至西岸,住雲光,叫道:「兄弟,你且在此慢行,等我下海去淨淨身子。」八戒道:「忙忙的走路,且淨甚麼身子?」行者道:「你那裡知道。我自從回來,這幾日弄得身上有些妖精氣了。師父是個愛乾淨的,恐怕嫌我。」八戒於此始識得行者是片真心,更無他意。

悟空要潔淨身體,希望清除妖氣,正是他的神話儀式,具有重生或重新啟程的用意。這一節與沙僧比較也非常有意思,沙僧得靠木叉來完成,而悟空則是自覺完成,正是「他力」與「自力」之別。

《西遊書記》(6. 「白骨精」與「屍魔」)/杜子軒

《西遊書記》(6)

文/杜子軒

6. 「白骨精」與「屍魔」


重讀《西遊記》「白骨精」故事才發現它的精彩,初看時並不深刻,雖然我對全書頗有微詞,但如今我要讚賞這一回。「白骨精」故事在《西遊記》的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 聖僧恨逐美猴王〉,翻前揭後,不見「白骨精」的名號,我好奇此名為何如此深入民心,或許是民間口耳相傳的簡稱,又或許是因戲曲而流行?因為它在回目之中乃以「屍魔」命名,而屍魔死時原文是這樣描寫的:卻是一堆粉骷髏在那裡。唐僧大驚道:「悟空,這個人才死了,怎麼就化作一堆骷髏?」行者道:「他是個潛靈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敗本,被我打殺,他就現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背上寫「白骨夫人」固然是比較笨拙的書寫手法,但總算有了個親切的名號,也因此讀者和觀眾都慢慢願意以「白骨精」來稱呼這個屍魔。「白骨精」與「屍魔」可以產生不同的聯想和反應,骷髏意象比較好理解,也有中國文學哲學的傳統,指涉表裡真偽色空等都不難尋得佛教或道教的意涵,後來的《紅樓夢》中賈瑞也照「風月寶鑒」見假美人真骷髏,可知它乃常見之意象。第二十七回的《西遊記》也是如此,可是唐僧身為佛門中人卻未見本相,真是絕大的反諷。在這個程度上,我認為屍魔的「屍」也可以賦予一點新意。我們說人死了是屍,白骨夫人是妖也是屍,那些都是身體的死而已。就今天的目光看,活死人也是僵屍,他們沒有「靈魂」,沒有「心」,沒有主見,人云亦云,在這回裡唐僧幾乎就是這種活死人,也許吳承恩沒有想到今天我會如此看待,回目中的「聖僧」彷彿隱含著嘲諷。唐僧三番四次想驅逐孫悟空,除了他沒有洞悉妖精的眼光,還有他那腐朽的心,軟弱的耳朵。豬八戒屢次在唐僧耳邊搬弄是非,他都信以為實:「唐僧果然耳軟,又信了他,隨復念起(緊篩咒)」、「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卻不認得,反信了那獃子讒言冷語,屢次逐我。」唐僧看不穿本相,沒有自知之明,也不信任孫悟空,如此迂腐,實與僵屍無異。另外,悟空第二次打白骨精時,唐僧要趕逐悟空,悟空說要師父念鬆箍咒,新版電視劇依照原著:行者道:「若無鬆箍兒咒,你還帶我去走走罷。」相對來說比較乏力,張衛健的電視版本倒是表現得更具張力的改編:「這足以證明我倆師徒緣份未盡。」最後,這一回的戲劇處理極好,我們知道《西遊記》取材自民間故事,世界各地的民間故事或童話故事的普遍敘述原則正是「事不過三」,例如〈金斧頭銀斧頭〉是耳熟能詳的故事,第三次就要把懸念解決,否則就變得冗長。吳承恩也許亦總結出這個常見手法卻有所突破。且看他藉悟空道:「常言道:『事不過三。』我若不去,真是個下流無恥之徒。我去,我去。去便去了,只是你手下無人。」回目中的「三戲唐三藏」正是三次,屍魔雖被打死,但唐僧對悟空的誤解卻越深,讀者的心結還未解開,反而更緊。這種反高潮的技巧才真到了小說起碼的高度,突破一般的民間故事,師徒的緊張關係還要留待往後才可解決。唐僧的嘴巴真是惡毒如僵屍,不但「寫了一紙貶書,遞於行者道:『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還說:「我是個好和尚,不提你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罷。」相反悟空真是「心」是「靈」,他仔細吩咐沙僧怎樣保護師父,而且回到花果山有一段感人的書寫,大大豐富了悟空的形象:「他忍氣別了師父,縱觔斗雲,逕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獨自個悽悽慘慘,忽聞得水聲聒耳。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停雲住步,良久方去。」

《西遊書記》(5. 沙僧的皈依)/杜子軒

《西遊書記》(5)

文/杜子軒

5. 沙僧的皈依


新版電視劇《西遊記》的沙僧非常勇猛,這大概並不是一般觀眾或讀者對他的印象,我們腦海裡的沙僧,大概就是皈依後的憨厚形象,小說的描寫也蒼白和呆板。兇猛的沙僧形象是如此稀有,只是初出的一回,開首兇狠,結處就溫馴了。收八戒要兩三回,收沙僧就僅一回而已(第二十二回)。在第二十二回之中,沙僧與八戒大概是打成平手,而且花了不少筆墨寫他們對戰的經過。一般的家庭觀眾也不敢相信,他擁有這麼強悍的力量,為甚麼與後來的他判若兩人?從觀眾反應和讀者反應去考慮,是一個頗為有趣的問題。孫悟空的兵器是金剛棒,豬八戒用的是九齒釘鈀,那麼沙僧的呢?是寶杖。大家或許記得它那兵器的模樣,可是腦海裡浮現的應該是擔挑行李的形象吧?這可能是吳承恩塑造沙僧最成功的地方?如果說悟空八戒是攻,那沙僧和龍馬算是守?沙僧的平凡也許代表著「反戰」的信息,除非逼不得已而戰?沙僧的皈依濃縮在一回內進行,從結構形式上說,我會嘗試詮釋成立地成佛的意義。記憶中收悟空和八戒時,並無明顯的「改邪歸正」的神話儀式,可是收沙僧時卻多了些筆墨,除了落髮,第二十二回還寫到:「那悟淨不敢怠慢,即將頸項下掛的骷髏取下,用索子結作九宮,把菩薩葫蘆安在當中,請師父下岸。那長老遂登法船,坐於上面,果然穩似輕舟。左有八戒扶持,右有悟淨捧托;孫行者在後面牽了龍馬,半雲半霧相跟;頭直上又有木叉擁護。那師父才飄然穩渡流沙河界,浪靜風平過弱河。真個也如飛似箭,不多時,身登彼岸,得脫洪波;又不拖泥帶水,幸喜腳乾手燥,清淨無為,師徒們腳踏實地。那木叉按祥雲,收了葫蘆。又只見那骷髏一時解化作九股陰風,寂然不見。」此段要留意的是沙僧頸上的九個骷髏項鍊,已除了下來,而且化成陰風,不留痕跡。如果要解釋沙僧的遽變,除了宗教意義上講就很難成理了。或許沙僧和龍馬在收伏的一刻就完成了文學意義,在結構中一下子圓滿了,所以往後就不多費筆墨罷。

《西遊書記》(4. 「心猿」與「意馬」)/杜子軒

《西遊書記》(4)

文/杜子軒

4. 「心猿」與「意馬」

故事書《收白龍馬》故事書《收白龍馬》

在食店的電視機看到新版《西遊記》電視劇講到收龍馬,他原是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我忘了以前的版本是甚麼時候收他的,因為印象中,大師兄是悟空、二師兄是八戒、三師弟是沙僧,總覺得他是第四位徒弟。可是原著小說第十五回就收服了他,比八戒沙僧還早,按理說他應該是二師兄才對,為何他只是默默隨行而我們幾乎忘了他。難道他不算是正式收的弟子,僅是菩薩把他變成一匹馬?菩薩在第十五回中有交代他要踏上取經路的原因:「這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麼反吃了唐僧的馬?這等說,等我去來。」按理說,他成為一名唐僧弟子的因緣也夠的,為何戲份那麼少,幾近隱形呢?因為他已化成一匹馬只能勞苦地完成使命嗎?刻意安排?抑或吳承恩缺乏足夠的筆力去再豐富多一個角色?如不怕誹謗古人,我始終認為吳承恩的小說技藝未算非常高超,起碼在塑造人物方面,除了悟空、八戒較為可觀,連唐三藏和沙僧等重要角色都略嫌蒼白,何況龍馬呢?不過,我仍然同意吳承恩原是有一些寄意的,只是眼到手未及,完成度不高而已。龍王太子繼悟空入伍,除了在雜劇和民間故事版本有淵源之外(其原型很可能比八戒、沙僧更早進入西遊故事文本),吳承恩也發現悟空和龍王太子的隱喻性,可惜的是捉鹿未能脫角。我們說過悟空是「心猿」,在一百回目之中凡十七見,與「心猿」相配的常見詞語是甚麼?對,就是「意馬」,吳承恩本來把握得到的,在一百回目之中,「意馬」凡二見,加上一些未成回目的小情節,戲份是如此單薄,幾乎可有可無似的。龍和馬的關係在中國傳統上是有關聯的,這裡不詳說,只說「心猿意馬」所指向的「心」的涵義,絕對是把握《西遊記》的一個主題。孫悟空能象徵人的「心」,可是龍馬能寫出人的「意」嗎?這絕對是可以值得發掘的兩個意象,可是吳承恩卻丟失了「意馬」,未鋪排足夠的筆墨線索讓讀者闡釋其中的意義,這也是我說《西遊記》稍欠完成度的一個明證。

《西遊書記》(3. 冥界夢與「魂」)/杜子軒

《西遊書記》(3)

文/杜子軒

3. 冥界夢與「魂」


第三回講到孫悟空下冥界,話說把生死冊逐一查看:「臝蟲、毛蟲、羽蟲、昆蟲、鱗介之屬,俱無他名。又看到猴屬之類,原來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臝蟲,不居國界;似走獸,不伏麒麟管;似飛禽,不受鳳凰轄。另有個簿子,悟空親自檢閱,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號上,方注著孫悟空名字,乃『天產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悟空道:『我也不記壽數幾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罷。取筆過來。」那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悟空拿過簿子,把猴屬之類,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帳,了帳,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雲宮,同拜地藏王菩薩,商量啟表,奏聞上天,不在話下。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絆著一個草紇繨,跌了個躘踵,猛的醒來,乃是南柯一夢。才覺伸腰,只聞得四健將與眾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這一夜,還不醒來?』悟空道:『睡還小可,我夢見兩個人來此勾我,把我帶到幽冥界城門之外,卻才醒悟。是我顯神通,直嚷到森羅殿,與那十王爭吵,將我們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號,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廝所轄也。』眾猴磕頭禮謝。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陰司無名故也。」以前沒有留意兩個要點:第一點是可能受影視改編影響,沒有為意下地府的經歷其實是在夢中,跌了一跤才醒。印象中只有新版的電視劇依照原著用夢境,其他過去的版本都強調悟空的頑劣。與其說悟空要挑戰天命,不如說他恐懼死亡,也是求長生不老的併發症。他不是主動下冥界,而是「夢見兩個人來此勾我」。如果從精神分析上說,這個夢可透露了不少悟空的狀態,牠其實遠比「頑劣」二字複雜;第二點是孫悟空的屬類,我想此處也是吳承恩透露給讀者知道的,在夢中才較易處理。悟空無法歸類,其屬類是「魂」,雖然壽命也有期限,但屬類恰好可以印證其存在本質。天產石猴,齊天大聖,天地日月精華生成,「魂」可呼應其誕生前的混沌狀態,實可與「天」與「道」齊一。再者,牠既是「心」,也是「魂」,吳承恩絕對有意告訴我們,孫悟空正是心靈的象徵。

《西遊書記》(2.「孫」與「嬰兒本論」)/杜子軒

《西遊書記》(2)

文/杜子軒

2. 「孫」與「嬰兒本論」

李贄《童心說》李贄《童心說》

無暇細看新版電視劇《西遊記》,倒是重翻了原著小說,偶拾到若許片段,是以前未有留意的。如今摘要漫談,豈不如唐僧的第五徒弟,甚或是吳承恩身邊的小書記?西經路上,記得幾多就是幾多,湊集起來也算作《西遊書記》殘篇罷。上次說過「斜月三星」與「心」,不知真相如何。可這個吳承恩真是自制不得,掩不住作者心意。第一回祖師替悟空命名時,祖師笑道:「你身軀雖是鄙陋,卻像個食松果的猢猻。我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個獸傍,乃是個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後面說他叫「悟空」,是因為他排到「悟」字輩,而「空」字沒解釋,看似隨手起,未加說明,「悟空」之意需靠其他章回道出,而這個「孫」姓,作者已說出心意,說是吳承恩之隱喻亦可,那句「正合嬰兒之本論」不是相當奇怪嗎?立刻聯想到李贄的《童心說》,不過那出至晚明,《西遊記》成書應沒這麼晚,即使晚於《童心說》,我也不想附會於此。明代雖多談「心」,可是「嬰兒本論」不但還可追溯到道家雜家之說,更不妨看作普遍性的神話思想,其他國家亦有,吳承恩珍重嬰兒之心絕不奇怪。當悟空後來想要官位名譽之時便已近「成人」,需加節制了。從混沌、靈石、猴子、齊天大聖、行者等等,都是由嬰兒本心到成人執迷,再悟空的歷程。「孫悟空」之名必定有其寄意。

《西遊書記》(1. 「斜月三星」與「心」)/杜子軒

《西遊書記》(1)

文/杜子軒

1. 「斜月三星」與「心」


回到家時,無線正在播中國大陸的《西遊記》,恰巧是孫悟空學師時的畫面,洞邊有塊石,隱約看見刻著「斜月三星洞」幾個古字,勾起了以前的閱讀和探究時的記憶。《西遊記》寫得不好,一百回之中,我認為寫得好看的不出十回。它極像草稿,冗長、沒趣、人物也沒有預期般突出,主題可以挖掘得更深,它像等待被後世改編的一個底本,尚未完成卻又充滿潛力的框架。話說「斜月三星洞」五字,是作者留下的其中一個密碼,是他意欲寫的一個大主題,只是眼高手低,完成度不高。所謂「斜月」,就是一勾,所謂「三星」,就是三點,這字謎是甚麼呢?是「心」字。《西遊記》故事的第一回,孫悟空爆石而出展開的英雄歷程,其大主題不可忽略這一個「心」字。這不是新鮮的見解,研究的話很容易就找到相關資料。相傳作者的吳承恩身處的明代,正是王陽明發揚「心學」之時,作者受到影響,不足為奇。有不少研究講《西遊記》和「心學」的關係,闡釋如何,還可再議。大家不妨看看一百回的回目,沒說悟空是「石猴」,而說牠是「心猿」的,凡十七見,可作旁證。

2014年7月6日 星期日

昭容怨不怨?——讀上官婉兒〈綵書怨〉札記/望軒

昭容怨不怨?
——讀上官婉兒〈綵書怨〉札記

文:望軒

上次從乾陵講到武則天〈如意娘〉,我對中國的陵墓越來越感興趣,原來上官婉兒也有,而且在二零一三年八月發現,距今不足一年,相當新鮮。它位於陜西省咸陽市渭城區北杜鎮鄧村北,考古界正進行研究,初步看來,能夠改寫唐史,或者可以說是正史的補充。這個有五個天井的墓,有一塊墓志,今年年初才公佈其九百八十二字的內容,記載婉兒十三歲時被封為唐高宗才人,四十二歲冊封為唐中宗的昭容。學者于庚哲指出「這在史書上從來沒有記載過,也顛覆了以往的記錄。也就是說,婉兒先後嫁給了唐高宗和唐中宗這兩位父子皇帝。」這和武則天的經歷類似。上官婉兒墓有不少謎團,引人入勝,研究歷史的不能不注意考古的發展,往往能顛覆或補充文獻的不足。姑且暫時不提歷史的議題,這裡我只是作為一位文學愛好者,希望能了解更多唐詩發展的材料。上次慨嘆考古界不全力探掘乾陵,尋找文化寶庫,武則天那大量的詩文結集也不知會否藏在裡面;這次又是另一份可惜,據學者推斷,上官婉兒墓極有可能被唐玄宗官方所破壞的,但他和太平公主又確實憐惜上官婉兒的才華,收集其詩文,如《舊唐書.卷五十一.列傳第一.上官昭容》:「玄宗令收其詩筆,撰成文集二十卷,令張說為之序。」很可惜的是,這些都散佚得八八九九,只餘下《全唐詩》的三十二首詩。雖然上官婉兒在政治歷史上之名不及武則天,但在文學史上卻相反,可謂各領風騷。上官婉兒的爺爺是唐高宗時期宰相上官儀,有文學成就,而上官婉兒則是有所繼承,而且他設立修文館,推動文化活動,她曾經是唐朝一段時期的文學品牌,因此那二十卷文集散佚了,在文學史上是一件憾事,缺乏這一塊重大的拼圖,中國文學最重要的唐詩可能少了非常關鍵的一環。

我們再次從陵墓,回到她在生時的心聲。在三十二首遺詩中,〈綵書怨〉較具抒情性,其他有繼承宮體風格,也有開拓山水詩體的。不過,以現代審美眼光來看,一般都以〈綵書怨〉為代表作。

〈綵書怨〉 上官婉兒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內容是女子想念遠去的愛人,屬於閨怨一類,起首借用屈原〈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來抒發思念之情。詩中的女子一個人承受著閨房中的冷落和孤獨,室內室外都滿載寂寞,露凝了,月又落了,日復日,被冷了,錦屏也空虛了,年復年。她如何承受得住呢?想彈江南曲,讓愛人聽到,但聽得見嗎?再貪心多寄幾封書信,希望得到回應,但又有回音嗎?結句的「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寫得很好,「別意」似乎可以兩解,一是「其他意思」,二是「離別之意」。第一解,我寄了很多封書信,再沒有寫其他事情,只寫出我們長期分離的惆悵;第二解,我的書信裡再沒有不斷重複提著別情,不再強調分別時的傷感,反而只簡單陳述事實,我們的離居已久,點出一份難言的惆悵。此說較能回應上一句「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欲奏」就是空想而已,因為她知道彈奏也於事無補,「貪封」就是多得無厭,重複不斷,把所有情感都已抒發盡了,仍要再寫,也就像第二解,把分別之情都講盡了,要做的都做過了,如今只望對方尚記得自己,提醒對方尚有一個離居甚久的人正在守候。我認為第二解比較豐富,反映出詩中女子的內心世界更複雜,而且有所變化。因為第一解僅僅能寫出別後的傷感,較為單調,也會使全詩變得平凡。

由於上官婉兒在政治上的特殊身份,而且在文學影響上舉足輕重,使我從欣賞詩歌之後,退一步思考「文學」的問題。基本上,上官婉兒是上流社會之人,一生都在朝廷和宮庭內打滾,她十三歲時被封為唐高宗才人,四十二歲冊封為唐中宗的昭容,然而這首詩歌講的卻是婦人思念遠征的夫君之詩,它跟上官婉兒的生平和愛情經歷是否相合?她有沒有可能暗戀一位遠去的男子,而自己是獨守空幃的婦人?假如我們說這首詩是她的代表作,以詩即其人的角度看,以為是反映她的心聲和真實經歷時,能否解得通?與其說這首詩的內容和詩藝值得我們欣賞,其創作動機更值得我們關注,因為它可能反映或開拓出唐時的一種文學觀念。雖然與生平不接近的內容或許是其中一點內證,但仍沒有其他證據足以否定上官婉兒是這首詩的作者,我們應暫時保留歷史的看法。

因此,我嘗試推斷這首詩的各種寫作動機:一,我們只知道上官婉兒的大歷史,不知道她的私人經歷,她曾有一位遠去的愛人,而這首詩反映其心聲;二,上官婉兒作為皇帝身後眾多女人之一,她必然經歷過備受冷落的時期,而這首詩歌是以閨中婦人與遠征夫君,隱喻自己與皇帝之距離;三,上官婉兒位高權重,捲入政治漩渦時,內心可能浮現出女性的情感意識,權力使人變得麻木,與其參與政治鬥爭不如做個普通的閨中婦人,尚有一份思念之情,尚會期盼夫君的歸來,以這首詩寄託回歸普通女子的願望;四,上官婉兒寫這首詩不是寫自己,而是一種代擬體,即代他人而寫,可能有人托她寫一首思念夫君的詩歌,而文集保留了,故流傳下來,也是常見的現象,加上她設立修文館,時常與文人往來,這是一首虛構詩歌或練習筆墨的作品也不足為奇,不過這樣看〈綵書怨〉與其真實的心聲是不能劃上等號的。第一至三點,我們仍可以用詩歌即其人看待,而且曲折地反映上官婉兒的內心世界;而第四點則體現出她的手筆非凡,能輕易虛擬他人的位置作詩,而且能寫得出色,絕非浪得虛名。到底,上官昭容有沒有怨過自己的一生?

這首詩在上官婉兒的遺詩當中十分重要,即使我們不知道是否她原來二十卷文集中最好的一篇,但對探索她的內心世界,以及了解當時的文學觀念,都是不應失傳的詩歌。


2014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