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3年4月4日 星期四

李賀〈後園鑿井歌〉誤讀——兼與李商隱的一些寫法並讀/望軒




李賀〈後園鑿井歌〉誤讀
——兼與李商隱的一些寫法並讀


文:望軒

研究李商隱悼亡詩,友人正讀李賀詩,偶爾提及一首叫〈後園鑿井歌〉,疑似是悼亡之作。詩歌自身很有味道,讀來有份樸素的美感,繼而瀏覽了一些資料,先是莫道才〈古典文學札記二題〉(1988年),認為這首詩是悼亡詩。一直以來有不少學者都認為李賀有婦。然後又看了王佃啟〈李賀無家室考辨〉(2007年)一文,以為有家室之說站不住腳,似乎此說比較嚴謹合理。


李賀〈後園鑿井歌〉
井上轆轤床上轉。
水聲繁,絃聲淺。
情若何,荀奉倩。
城頭日,長向城頭住。
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

這首詩具有誤讀的空間,悼亡與否是其一,其二是抒情或是道志,依舊是文學史上經常糾纏的主題。讀的時候時常在兩者之間鐘擺,還未拿定主意,札記如下:

比較執著於文字的,大概曾經聽說過部份古詩裡的「床」可作井床解,最著名的例子是曾有學者就李白〈靜夜詩〉「床前明月光」的「床」字作出討論,意欲還原李白詩之本意,以證普遍讀者接受的問題。讀李賀〈後園鑿井歌〉時,立刻對比兩種效果。如果以此誤讀,首句井上的轆轤在轉動打水的時候,而詩人在床上轉,自然叫人聯想起《國風.周南.關雎〉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轆轤轉動的聲音與詩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形象拼貼在一起,頗似電影鏡頭,甚有現代性。立了首句,之後可順著文情直解,詩人在床上不能入睡,彷彿聽見後園鑿井傳來聲音,打水時木桶的碰撞聲,水掉回井底的滴答聲,十分頻繁。絃聲淺,可以想像是木桶輕輕晃動時的水聲,也可解作輕巧地牽扯轆轤的繩索時發出絲絲的聲音,又或者詩人從這些聲音聯想意中人彈奏的絃音,這些十分細碎,但撩動著詩人的心靈,使他睡不著。李商隱的〈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的那一句:「玉虎牽絲汲井回」是脫胎於此嗎?當然李賀的筆觸樸素,李商隱寫得撕裂,可能因為李賀對愛情尚有憧憬,而李商隱經已幻滅。

只有相思,「情若何,荀奉倩」才開得比較自然,明點一個「情」字,若作道志解,未免失諸太過。「荀奉倩」用荀粲典故,常指夫妻恩愛,也有悼亡意,前人認為李賀有家室,其中一點就在此處做文章。我認為泛指思念,對愛情懷有願景也可。「城頭日,長向城頭住。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甚有古風,很像民歌。詩人希望自己能像太陽,照向城頭,也許就是思念的人的住處?李賀果然是年輕的,他童真地認為擁有一天便是永恆,感情既純樸,又熾熱,這想法多麼美好。不過此說也有難解處,「流」字具有水性,時間性,除非認同李賀能以「流下去」這妙筆形容落日,否則「流」字理應回到井水意象去,可是這樣李賀的筆墨相當支離破碎,雖然他的詩也有零碎的先例,但如何解釋,可以交給各位讀者。

除了剛才的〈無題〉,還想再提出兩首李商隱的詩作出並讀。李商隱喜讀李賀詩大抵沒錯,但詩歌的關係如何呢?以往沒有深研,但讀這首詩時不期然想到一些義山的詩作,其中有沒有脫胎可以繼續深研。此處我想再作一點誤讀,想以年代較後的義山詩反觀稍前的李賀詩,增添一些閱讀趣味。

首先是李商隱〈東南〉:「東南一望日中烏,欲逐羲和去得無。且向秦樓棠樹下,每朝先覓照羅敷。」義山希望自己跟從太陽一起照向秦樓棠樹下的羅敷,羅敷比喻他心儀的女子。這個「日」意象,跟李賀此詩的「城頭日,長向城頭住」相思意味甚為相近。

其二是李商隱的長詩〈井泥四十韻〉,借井泥之昇騰又深慨自己的淪謫不遇,深具人生哲理。這首詩的「井」意象實在可堪比較,若比較而反思李賀此作,可否理解為以物喻志的詩歌,這時「床」可作井床解,詩人會不會是透過井水的升遷,最後送往城中,肯定自己的價值,而不需要「流下去」,回到井裡。不過,此解則要處理「情若何,荀奉倩」的意涵。「荀奉倩」在詩中可能是唯一的典故,探尋這典故的意義場,可拓展這首詩的解讀性。

如此分析,這首詩具有不少誤讀空間,可供讀者玩味。

2013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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