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3年4月30日 星期二

以赤足重新啟程——讀韓愈〈山石〉/望軒


以赤足重新啟程——讀韓愈〈山石〉
文:望軒

〈山石〉 韓愈
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一)
讀完孟郊詩,再讀韓愈,配搭得宜,不只是文學史上的連繫,我認為更應該體貼詩人的心靈,進入他們的生活,別有一番趣味。因為想細讀韓愈〈山石〉,把相關的藏書都找出來,打開以前看過止水編的《韓愈詩選》,特別著眼到〈醉留東野〉一首十分感觸:「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我願身爲雲,東野變爲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東野就是孟郊,能夠找到交心的朋友,互相欣賞,對文人來說是一件樂事。這一年我確實多著眼於詩人的交友和生活狀態,嘗試打開詩歌的窗子,不像年少時把文本看作封閉而自足的密室空間。家中尚未有更多關於他們的書,孟東野的一本也沒有,只能網上研習,韓愈的只有詩選,還有一些論著提到他。再說就是早前在讀賈島《長江集》,他也有些哭孟郊的詩作,之後還可以細味詩人和詩人之間的交流。

(二)
  一直對韓愈不太感興趣,雖然他在文學上有相當重要的地位,最具成就的是古文方面,但他的詩歌也別具風格。以前修過詩選一科,洪肇平老師教過〈山石〉這首詩,今天重讀又比當日多了一些領會,我再也沒法否定韓愈詩歌的藝術性。王兆鵬《唐詩排行榜》中將它列作第七十二位,以統計學為詩歌排位是否必要見仁見智,但有些數據還是可以反映得到,特別是越近現當代,它被提及的次數越多,而在文學史錄入次數方面,更屬那一百篇的第一位。也許今人的眼光開拓了,不再局限於傳統的讀詩法,可以接受不同風格的好詩。

葉燮《原詩》云:「唐自李杜崛起,盡翻六朝窠臼,文章之事已盡,無可變化矣。昌黎生其後,乃盡廢前人之法,而創為奇僻拙拗之語,遂開千古未有之面目。」〈山石〉的語言充滿奇僻拙拗的特色,有些入聲字帶來的沙石感與內容統一,產生獨特的美感。清代方東樹評為「只是一篇遊記,而敘寫簡妙,猶是古文手筆。」我認同以文為詩的特點,遊記之說影響了普遍讀者的接受,有不少賞析文章都以此切入,但我覺得〈山石〉不只是遊記,還是一篇心靈日記。不應只著眼於足跡步移,還要從足部上移到心眼。

(三)
  「山石」之名只是取首二字,並不謂全詩詠山石。有趣的是不少以此詩再創作的山水畫,畫出狹窄的路徑,甚至描繪韓愈走進去的情態,但我以為〈山石〉寫的更是如何走出去。詩歌本身也不難發現這一點,仔細些或許可以發現端倪。讀這首詩時,我有多種想法,關鍵在於韓愈在詩中從首至尾有否心情的轉化。詩中所謂的「可樂」,是從寺中已有,還是之後才產生。第一句「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可以感受到心情陰沉,像天色和景象一樣,山路不平而狹窄。大概是政治遭遇而心有鬱結,要到寺投宿。

「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此句一般指新雨充足,更見芭蕉和梔子的豐美,但我認為「足」字也可誤解成足部,我聯想成一語相關之妙。試想「坐階」二字,低頭見到就是雙腳,經新雨所沾,略帶濕潤,而抬頭即為寺外的植物。為甚麼這樣聯想,其實有跡可尋。「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四首是坐下來回想的情形,之前僧人帶他去看古壁佛畫,「所見稀」三字與其說是畫的稀希珍貴,不如說是依稀模糊,有些賞析者也提到這點,韓愈其實並未有欣賞到它的美好;再者,我們又何必強說「疏糲亦足飽我飢」是真正的心滿意足,我不敢完全肯定,但起碼在憂愁和滿足之間。因為此四句是回想,當下已坐在階上,「芭蕉葉大梔子肥」的「足」與自己漂泊而貧苦生涯的「亦足」,體現出心情的複雜,是轉化的過渡期,不宜只一味強調他的喜樂。「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睡覺時是整頓心靈的時間,月光進入了心扉,豈獨是所住的門戶。我以為要強解轉化階段,才能真正品味到離開寺時的視野和心情。

入寺時,「山石犖确行徑微」是一條狹窄的山路;下山時,卻是「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看似無路,無路實在是不只一條路,因為在寺中稍微整頓了自己,可以重新出發,人生有更多的可能性。開放了心情和眼界,「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前者展開了秀美,後者給予了驚奇,兩者都是人生頓時的喜悅,這種心靈的放開就是可樂之所在。前一晚稍微沾濕的雙腳,或者說心靈,今天要用自己的雙腳延續了。「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赤」字下得真好,澗水洗滌了赤腳,水聲激激沖刷了赤裸的心靈,風吹衣使身體涼快,不要再受強加的東西局限。與其說詩是一篇遊記,不如著眼於心靈的轉化。不需要論證以後他是否持續有所改變,反而要體悟詩人當下的感受,這就是「人生如此自可樂」的「如此」之意。結尾「嗟哉」,體現出憂患和喜樂,似乎流露出快意,但「歸」向何處呢?詩人有展現出理想的歸宿之地嗎?山寺?大自然的美景?我以為更像是歸向「如此」的內心,「如此」的腳步,「歸」回原點,一步一更新,再作啟程。

二零一三年五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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