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3年4月20日 星期六

光之惡——讀孟郊〈燭蛾〉兼談六句詩/望軒


光之惡
——讀孟郊〈燭蛾〉兼談六句詩

文:望軒

孟郊 〈燭蛾〉
燈前雙舞蛾,厭生何太切。
想爾飛來心,惡明不惡滅。
天若百尺高,應去掩明月。

孟郊〈燭蛾〉這首詩的六句形式給我突兀的感受,可能來自於傳統的制約,或許是後人常常規範古人,他們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死板。雖然同為雙數句,但「六句」排列出來,好像多了一句,也像少了一句,總之不和諧,閱讀所產生的不安感,是孟郊刻意營造的嗎?

這叫我聯想起另外兩首六句詩,細心回想就不必驚訝。一首是曹植〈七步詩〉:

曹植〈七步詩〉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首詩的故事耳熟能詳,不必多言,但流傳最廣的版本卻是四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為何如此?除了後人以為曹植寫得過倉卒,因不夠精煉而刪改文句之外,還會否因為四句比六句更為工整?若只從形式上思考,六句比四句更險,不單是由於所謂的不諧協產生,更重要的是詩人身處的環境,面臨殺身之禍,這才是詩險的所在,七步詩,六步而六句成,第七步曹植抬頭,曹丕已掩臉淚流。六步作四句突出不到曹植的才華,一步一句才是字字血淚。

另一首是柳宗元〈漁翁〉:

柳宗元 〈漁翁〉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迴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想起孫靜老師教授這首詩時,著我們思考一個存在爭議的問題:留不留最後兩句?六句還是四句比較美?哪一個比較好?真是值得思考的問題,總有人認為這兩首詩都各自多出了兩句,中國人對結構頗為執著,「它」本來/理應是某個樣子就不應加減,很久以前就有畫蛇添足、狗尾續貂等故事,以前讀金聖嘆評本《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時,他也狠批原著的第五本為續作。

網上圖片:燈蛾撲火
  我閱讀時也常常注意結構,因此初次接觸孟郊〈燭蛾〉的印象不是多了兩句,而是少了兩句,我以為它理應是八句,或許詩人苦吟不出,就此擱筆。

孟郊 〈燭蛾〉
燈前雙舞蛾,厭生何太切。
想爾飛來心,惡明不惡滅。
天若百尺高,應去掩明月。

不過並不那麼簡單,因為孟郊這個人似乎不會放過自己,我開始相信他的筆,應該下得如工人燒焊。二十一世紀應該對這些中國詩人致敬,還他們應有的重視。

  孟郊借燭蛾比喻自己,但言「燈前雙舞蛾」,為何用兩隻呢?可能是實景?是幻影?或者是兼指詩人和其他生平經歷、性格相似的人。孟郊是個儒者,兩隻蛾,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對方是他的知己友人吧?他們對社會世途都絕望了,「厭生何太切」一句,詩人下筆很重。「想爾飛來心」透過問對方,其實是自問,是自我懷疑,「惡明不惡滅」,這是與生俱來的本心嗎?蛾不再貪戀光明,牠倒是想與燭光玉石俱焚,對於死亡和毀滅並不討厭,孟郊正在步向黑暗。「天若百尺高,應去掩明月」讀之使人心酸,像極了遺言。萬般無奈,因為「光」已經所厭之事物,明月或許就是代指叫詩人失望的人生、政治、社會、理想等,然而天空太高,他「掩」不到,無法撲滅它。也許不但厭惡光,還視之為惡。一個人把光芒視之為令人厭生的邪惡,把光明黑暗顛倒過來,可真是絕望遠超於希望。在這首詩中孟郊發現了本相,認為光芒只是表象,黑暗才是它的本質。

他的〈秋懷.其十一〉不是很重視語言嗎?〈苦寒吟〉尚可以「凍吟成此章」,但〈燭蛾〉那消失的七八句,正是以詩歌的形式完成存在的虛無,表現頓滅的人生,所謂「飛來心」就是人生的本質了。雙燈蛾已死在燭火旁邊,就是絕望的兩句詩,然而火光仍然邪惡地存在,明月依舊永恆。

二零一三年四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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