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11月19日 星期三

《溫輕記》第四天之〈考古〉(記二零一四年八月七日)/望軒

《溫輕記》第四天之〈考古〉
(記二零一四年八月七日)

文:望軒

我們到乘列車到三鷹站,找到前往三鷹の森ジブリ美術館的候車處,由於怕下午人多,所以選擇早上出發。在巴士站等候的人不算很多,但也要等待兩三班車。據聞這個吉卜力博物館位置偏遠,規模細小,可是遊客還是務必要去一趟,無疑是因為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是二十世紀人類的集體回憶,伴隨我們長大。

我們看見美術館的入口處有外國人未能順利進場,原來他們沒有做好資料搜集,不知道參觀這個吉卜力美術館需要先在網上購票,並沒有現場售票。而妳很細心,一早已經預備好。外國人一家前來參觀,卻要遺憾折返,總覺得這樣太不近人情。其實不妨把現場的票價抬高一點,再看人流,讓遊客有機會進場,這樣遊客更能感受到吉卜力的童話力量。不過,老實說,原來美術館內參觀者眾多,看來是絡繹不絕的。我們不知先從哪裡參觀,就沿著有趣的迴旋樓梯上到頂層,竟然先到了精品店、小孩遊樂的地方,還有圖書館。精品店比較叫人失望,沒有最樸素的明信片,也沒有常用的文件夾,香港的吉卜力精品店可能做得更好。圖書館很有意思,但恐怕沒有參觀者能安靜坐下來閱讀。然而其中一個書櫃,陳列了宮崎駿所喜愛的兒童文學和奇幻讀物很有意思,但一般參加者都不重視,遺憾不許拍照,否則定會追尋閱讀,踏上他的心靈之路。我不但看到日本的堀辰雄《風起》、中國的吳承恩《西遊記》,還有很多世界名著,當中有幾多部作品是宮崎駿曾經構思拍成動畫的呢?

美術館的展覽似乎是叫人感受工作室的氣圍,它模擬了工作環境,甚至展示製作動畫的器材。反而香港籌備的展覽陳列了不少宮崎駿和高畑勳的手稿,展品十分珍貴,機會難逢。不過,在三鷹の森ジブリ美術館中能夠看到《借東西的小矮人》的分鏡冊子,我也感到非常滿足,這些分鏡冊子應已出了縮印版本,希望日後能夠收藏細賞。那裡有一個場區是由宮崎駿親自策劃的《胡桃鉗人偶與老鼠王》物品展覽和故事介紹,為期一年,在展期能參觀真好。最後,我們在美術館的電影院看了一場微動畫《麵種與蛋姬》(パン種とタマゴ姫),仍是一貫的風格。

午餐吃過蕎麥麵,妳衣服上的貓頭鷹與食店牆壁上的貓頭鷹相映成趣。之後,我們前往神保町,純粹想親身感受日本人的舊書市場文化。神保町的二手書店很多,已有多年歷史,非常聞名。我只逛了其中一條街,沒看多久就差不多打烊了。起初我先到慕名已久的岩波書店看看,找到《小林一茶句集》給若瞳作手信,來日本之前就想買這本書給他,希望他能夠重拾日語,也藉此鼓勵自己,將來一起閱讀日本文學。岩波書店的氣色實在太美好了,岩波出版固然是夢寐以求的工作,但就算只做一名小小的店員也於願足矣。我們到了一座小廈,樓上有幾間二手漫畫店,其中一間的玻璃箱內收藏了鎮店之寶,那些陳年發黃的舊漫畫,就是流傳來香港的日本漫畫文化根源嗎?說不定當年看漫畫的小孩已經長大成人,甚至魂歸天國了。如果說香港要尋根,難道不應該到日本看看嗎?

樓下有一般的二手書店,然後沿街所見都有,而且大多在門外都擺了特價書攤,即使特價,也不乏佳作。雖然我讀不懂日文,但我大致能拼湊出書名和作者名,例如卡夫卡《變形記》、陀斯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以及《華滋華斯詩集》等,店內又有《莎士比亞全集》、《康德全集》等,我還看見大量中國古典文學的日語注釋本、日本文學的作品集和評論著作。其中一間賣兒童圖書的新書店也叫人流連忘返,而樓上則是另一間二手英文書店,這樣的組合很有趣。這裡真是愛書人的天堂。要是能讀懂日語,想必會大大擴闊文史哲的閱讀視野。

妳翻開其中一本古書,發現我爬來爬去,就撿起我走了。

晚上到秋葉原,本想感受動漫潮流文化,但是大多店舖都正在關門,我還以為那裡是不夜城,年輕人會玩得很晚,原來並非如此,而且我不太找得到漫畫店,實在大失所望。餓了,就到附近商場的超市,在電梯旁的座位隨意坐下,買一盒壽司,另配咖啡,開始暴殄天物。這樣旅行,誰受得了,妳竟絲毫沒有抱怨。我覺得這樣在所不計才感受到青澀,彷彿回到青春時代,吃喝玩樂,只追求喜愛的事物,大人不理解又有何相干?

回到酒店,我們做考古學家,拆開早前購買的《西遊記》考古玩具,飾物就藏在一塊堆得剛硬的沙泥中。我們用它提供的細小的木鏟和掃帚開始發掘,幾經辛苦,輪更工作,一心希望能抽中孫悟空的緊箍圈,果然出土的正是期盼已久的金剛圈!天意如此,妙不可言。

我們凝視金剛圈,它像一枚指環。


20141120

2014年10月11日 星期六

〈井影〉 望軒

〈井影〉 望軒

遠方傳來吶喊聲
我點燃一根蠟燭
把影子投向牆壁伸出手足
爬上井口窺探群情

巨大的影象懸浮井口半空
振臂一呼為正義而激動
旗幟在天上蔓延張開
一些紅眼的人緊握着火炬而來

他們在我空虛的身上穿過
說服不到反被他們嚇倒
聲浪覆蓋了天地淹沒了我

我萎縮退回沉默的縫隙
上方伸出的手掌要拯救還是捕殺
憑我最後一口氣把光吹熄



二零一四年十月

2014年9月23日 星期二

幻想即興曲(2. Jeux d'eau - Ravel)/望軒

《幻想即興曲》

文:望軒

2.  Jeux d'eau - Ravel

注滿了澆花壺,最後一次為校園的花草澆水。以後園藝組的事務都交給學弟學妹了。離開校園之前,這是我能完成的最後一件事。我知道很多事情都無法自己把握,惟有種植,只要謹慎一點打理,它還是會如期般生長。它們和我們不是很相似嗎?種子的模樣都差不多,但長高了之後就有不同的形態。水花灑在你們的頭上,彷彿在舞動一樣,而那些水珠輕壓枝葉上,又像是帶淚地揮手。時而歡樂,時而哀傷,如此哭笑不得。

當初我參加園藝組,並不是自己的興趣,而是因為妳。得知妳加入園藝組,我真是萬分歡喜,因為只有少數男孩會感興趣。我報名的時候,已經幻想到在有意無意間一同提起澆花壺,妳就在我的把握之中了。然而在初中那年,開學還不夠兩個星期,妳就被招攬到音樂學會,從此一去不返。音樂老師很快就發現妳與眾不同的能力,也許對妳來說是好的,但我卻有點恨意。唯一感到幸福的是,音樂室就在園藝區的上面,放學後不時傳來琴音,有時流暢動聽,有時斷斷續續。我不肯定哪一首樂曲是妳彈的,直到老師責備妳,聽到妳的名字,我才既感到憐惜,又得到安慰。我慢慢能夠辨別出哪些是妳的了。有一段時間妳不斷練習同一首樂曲,老師怒氣沖沖地指摘妳拉威爾不是這樣彈的,她說是水的甚麼歌,而我卻聽出一團怒火。這幾年來我用妳的琴聲作配樂,一邊回味着那兩個星期的共處,一邊打理這裡的一切。妳似有還無的身影猶在我旁,所有花花草草都要在水中為我倆跳舞。那邊的秋海棠,別笑我。


2014924


2014年9月20日 星期六

〈舒明浩的憂鬱花園〉(二)/望軒

〈舒明浩的憂鬱花園〉(二) 
文/望軒

(二)

我的肩膀繃緊,在書櫃上找書的時候,痛得苦不堪言。這兩年一邊工作一邊讀書,身體僵硬了很多。不一留神,整個書櫃大大小小的書籍排山倒海地塌下來。書頁亂翻,驚起一對兩對的翅膀,是蝴蝶,在一片草園上紛飛。

我,也成了一隻蝴蝶?眼前春色一片,我彷彿著了迷一樣,回憶在腦海裡重溯,我曾經,來過這裡。我曾經,為了拿取書櫃上的某本書,整個書櫃壓在我的身上,那時我的確來過。轉眼已經兩年了,我忘了,曾經做過這個如幻似真的夢。我看見草地上,仍然零星亂放着圖書。我記起,這裡有一個穿著古裝女子,是顏如玉,她的茅屋在哪裡?環看四周皆不見,倒是書冊排列的位置隱然伸向林間,我彷彿受著甚麼感召步入其中。

樹林深處,沒茅屋,只有一塊墓碑。我緩緩步近,赫然發現墓碑上寫著你的名字,我頓時失聲痛哭。想不到你,葬了在此。親愛的小莊,想不到你,原來來到這裡。那年,你承受不住生活的壓力而走上絕路,而我竟不知道你葬在哪裡?那灰暗的世界並不是你的住處,你屬於這裡,屬於自然,被書冊環抱,你就繼續用樹影婆娑,為這草地賦詩吧!這些年,你終於享受到世間應有的靜穆,而我還在風塵裡打滾。我滿身塵土,全身退化成一隻硬殼昆蟲。你說是吧?我鬆了鬆肩膀,骨骼清脆的聲音在林間份外響應。在這麼幽靜的環景裡,大概薩姆沙也能輕易回復人形吧?

我臥在草地上,全身好像要溶進泥土裡。這裡真舒適啊,難怪你來了。蝴蝶降落到我的鼻尖上,是你,你最喜歡莊子的比喻,所以是你。我昆蟲似的外殼彷彿也剝落了。這裡的氣息全是你的言語,莊子與卡夫卡的寓言好像在我的體內流動。

我怎樣了?學位修讀完了,我也辭退了工作。在家中,從一隻昆蟲蛻變成另一隻,身體僵化得毫無生命力。我催使自己內在的不安成為流動的血液,我希望,重新把握存在的感覺。我記起了,最初向你學習中文的時候,你還給我推薦淺白的讀物。那是劉墉的書,一本是《衝破人生的冰河》,另一本是《冷眼看人生》,彷彿是寒流和熱流,生命就是需要這兩種的氣流循環不息地轉動。

突然,有一條雪白的裙襬在我臉上輕拂,我撐起身子一看,是她,顏如玉還在。她說:「你怎麼來了這裡?」

我笑說:「很久不見了。」

「剛才不是才見過面嗎?」她笑說:「真是的,用書輕輕扑你的額頭而已,你就昏過去了。我替你燒熱水敷臉,你卻轉瞬不在。原來你來到這裡。」

我突然想起那天的事情。我說:「我回了去……已經兩年了。」

她好像不明所以,但又很明白我地說:「回去你來的地方?」嫣然一笑,說:「這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她又問:「你想回去?還是留在這裡?」這個問題,好像在叩問現實世界與永恆國度的難題,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我知道,所謂永恆只是一場夢,一個幻想,它的永生與死亡幾乎相同。放得下嗎?應該放下嗎?小莊,當時你是怎麼想的?要把現實世界變成永恆國度是不可能的事,那是兩個空間。要是人生能兩者兼得多好……

不,不是兩個空間,它們同時存在,其中有互相通往的管道。我究竟怎樣來?我被書櫃壓下時來的。我到底怎樣走?我連忙拾起地上的一本書,那正是卡夫卡的《變形記》,捲起來遞給顏如玉,說:「妳再來一遍……」

她拈起衣袖微笑,頓時芳香撲鼻,她接過書,輕輕在我的前額一敲,好像破了一個泡沫。我整個人被埋在書堆裡,推開沉重的書櫃,懵懵懂懂,支撐起身體,像巨大的昆蟲變回人類一樣,一伸懶腰,重新感受到四肢的力量。

(2014年9月16日 稿)

幻想即興曲(1. Sundial Dreams - Kevin Kern)/望軒

幻想即興曲

望軒

1.  Sundial Dreams - Kevin Kern

妳在禮堂上彈奏鋼琴,所有同學都凝神靜聽,而我的鼻頭像士多啤梨那麼酸。音樂靜止時,全場鼓起掌聲,我也跟著大家一起拍掌。我查看場刊,知道這首歌叫“Sundial Dreams”,但我對音樂一竅不通。也許一竅不通更好,那樣我才可以全神灌注地凝望妳傾聽妳。只要是從妳身上散發出來的,我一定會陶醉其中。時間要流走了,但還有甚麼值得回味似的。旋律裡面,好像藏有「珍重」二字。妳站起來,向觀眾鞠躬,眼球左顧右盼,在尋找著甚麼。有些男同學甚至吹出刺耳的哨音,反應非常熱烈,妳立刻循聲看去,報以甜美的笑容。這些年來,我除了呆坐,還懂得甚麼?從來沒有得到妳的注意,完了,結業了,各散東西了,這場夢要醒了。珍重。

妳小心奕奕地走下階梯,但突然望向場邊的我,與我四目交投,笑了。我意料不及,反應不來,到我笑着與妳招手的時候,妳已經盯住階梯了。是我嗎?妳真的向我微笑嗎?妳坐在禮堂的前座,我只能在黑壓壓的人海之中留意妳的背影。整場散學禮我無心參加,似乎還停留在剛才那一瞬,音樂仍弦猶在耳。我哼不出完整的旋律,但那份感覺我已烙在心頭。我出神地凝望妳的辮子,彷彿是一個音符。有尾巴的那個音符。我低頭打開場刊,再看一遍快要忘卻的那個曲名“Sundial Dreams”。


(21-9-2014)




2014年9月18日 星期四

《溫輕記》第三天之〈白糸〉(記二零一四年八月六日)/望軒

《溫輕記》第三天之〈白糸〉
(記二零一四年八月六日)

文:望軒

了解過巴士出發的時間之後,先到便利店買了兩個飯團作早點,排了好一會隊,終於出發了。旅遊景點很多,但我們只挑選了感興趣的世界文化遺產「白糸の滝」。我們預約了四時許的列車班次到東京,所以游覽的地方雖不多,卻需要注意時間。乘坐巴士,在舊輕井澤區左轉,沿路看見很多小屋,建築在樹林裡。這些都是夢中的小屋,哪個城市人不嚮往呢?

巴士在山路上迂迴行駛,顛簸,但很平安。最後順利抵達「白糸の滝」,其實這巴士一直駛上山,沿路都有很多著名的景點,不過我們在這裡下車而已。下車的地方有些賣小食的檔口,怕上山需要體力,再吃了一個野菜包,還貪得意,試了一尾鹽燒岩魚,放在嘴裡撕開,演了一回野人,極有風味。這裡還有鹿肉吃,不過就沒有嚐過,始終不習慣。

正當我作好心理準備,打算上山看「白糸の滝」這條瀑布時,走了不足十五分鐘就到達了。雖然會參考旅遊書,但一般很少會仔細研究,延伸更多資料,否則就像紙上旅行、網上旅行了,更多時靠直覺和興味。「白糸の滝」就完全體會到親眼看見時的那份驚喜,不是氣勢壯觀叫人為之一嘆,而是精緻小巧,從未想像過會有這樣的瀑布。很多人在溪水邊觀賞,對面是岩壁,綠山有晶瑩的水珠不斷流出,瀑布約三米高而已,數百條水柱不息地滴下,像一匹白布,半包圍著你。有些小孩子甚至在溪旁戲水,大人則拿著相機拍照。我們嘗試伸手浸入清澈的水中感受它的清涼,這裡空氣新鮮,彷彿有陣香甜。旁邊有「白糸の滝」的簡介,有中文譯本,讀後不禁大嘆難得,更愛上這裡了。這些瀑布都是地下流水,即使冬季它也不斷湧流,這些水都是來自淺見山的降雨,自滲入地下至湧出地面約要經過六年的歲月。六年,六年前我倆還未相識。不禁在溪旁橫過一根木頭,走到瀑布最邊緣的那幾條水柱,與你一起接住那些六年前的水珠,一點一滴都妙不可言,接住白糸的一刻,煙化成一緞紡紗。

  本來打算只觀賞「白糸の滝」,但原來所花的時間並不比預期多。在候車站旁邊的水果店吃了一個桃,日本的桃真是果汁澎湃,非常好吃。我們打算再去「鬼押出し園」,因為比較近,而且景觀特別。然而,車站顯示不經這個地方,於是問老闆怎樣前往,他很用心地教導我們,然而他的地道口音太重,一些常用詞彙也聽不明白,幾經辛苦,勉強才理解到要轉車的意思。我們乘車到達另一個地方,下車後感到奇怪,過橫路到附近才找到車站,但這輛公車又不像上山的那種類型。等了十多分鐘,終於有車了,幸好,因為車站顯示的班次很疏,還以為這一輛已經駛去了。

順利抵達「鬼押出し園」,下車時了解回程班次的時間,但真的極疏,而且下一班已經超過了我們預約回東京的列車時間。當時我想,對面可能還有其他公車回酒店,所以還不算十分擔心。遊覽「鬼押出し園」,旁邊是雄偉的淺間山,付錢用望遠鏡觀看,然而並不真的清楚很多,還是遠眺更有味道。「鬼押出し園」裡有很多奇形怪狀的岩石,是1783年淺間火山爆發時的熔漿形成的,當時還死了很多人,所以這裡除了石頭,還有不少供奉神靈的地方。黑沉沉的怪石如鬼,更像是人心的陰暗面,成千上萬的石頭彷彿從人類的心裡投出來似的。這裡除了肅殺之氣,還有一份神聖的靜穆。如果「白糸の滝」是淺間山的柔情似水的話,「鬼押出し園」就是淺間山的金剛怒目了。

這裡的天空真的非常廣闊,白雲綿綿一片,像棉花似的撫慰死難者的靈魂、在生者的憂傷。離開前,我們吃鬼火山麵家,吃了叉燒豉油拉麵和餃子。當我們找巴士回程時,終於發現這裡只有那輛公車而已。我們還要多等兩個小時才能回去,連附近一間店舖的職員也這樣說,真是沒有辦法了,職員說如果坐的士的話會非常昂貴,很不建議。我們需要等待,幸好我們購了一張卡可以三天內任意乘搭,即使晚了回去也不要緊,只需要再申請一張回程車票就可以了。離開了「鬼押出し園」,再進去要重新付款,只好走到一片公路環繞的草地上休息,那裡景色不俗的,坐在桌椅上,我背包裡的畫簿和顏色筆終於大派用場了。我畫樹畫草畫松果,還虛擬出一隻松鼠,當然是胡來的,沒有妳的嚴謹,我甚至因多餘的筆觸把整幅畫破壞了。兩個多小時轉眼就過去了,幸好隨身帶備繪畫用品,可是不像畫家,倒像到郊野公園旅行的小學生。

回程之前,在剛才的店舖買了一件《西遊記》玩具,模擬考古,很有趣。盒子背後標示沙堆裡埋藏了其中一款飾物。我問妳最喜歡哪個?妳說是悟空的金剛圈,我說我也是。巴士來了,回到酒店附近,我們兵分兩路,妳換車票,而我取回行李,結果順利趕上最快開車的班次。雖然晚了,但總算到達池袋,很熱鬧,很多年青人。酒店頗難找但也找到了,放下行李,我們只隨意在附近吃拉麵、雞飯、餃子,飲一杯啤酒,頓消大半天的累氣。

妳說,拉麵師傅辛苦了。


2014919

2014年9月3日 星期三

李商隱的魔幻淚珠/望軒

李商隱的魔幻淚珠
文:望軒

清晨微涼,楊柳輕拂,他的身影若隱若現,彷彿是即將訣別的預兆。李商隱臉色一沉,深深吸了一口氣,趕忙走近。他已在灞水橋邊等候,聽見李商隱急速的步伐,徐徐轉身,露出一絲微笑。李商隱的笑容生硬,勉強問個安好,只見眼眶紅透。他昨晚徹夜難眠,在床上輾轉就像麵條蘸上醋汁般,整個人酸溜溜的。深宵點燈,翻卷披閱,每一個字都化成一團黑影,恰如瞳仁的形狀,遮蓋他的眼睛。他無法想像今後如何過日子。此刻李商隱的心情無法言喻。馬匹嘶叫,提示主人盡快啟程,顫動了李商隱的神經。剛才急步而至,本已略感暈眩,又經涼風一吹,眼中五彩紛呈,淚珠滲了出來,一瞬間有無窮幻象。

一個宮妃握着金釵,嘴裡嘀咕,刮破手上的羅衣,每一條痕跡都清晰可見。淚珠滴在破痕竟引起一陣赤痛。如此華麗的一襲衣裳仿似屍布那樣蒼白。她沉吟良久,一度把金釵對準頸上的動脈,但又悄悄移開。她無力使一塊空虛的布匹重染鮮艷的血紅,只好長埋於永巷的一棵樹下。每朝葉子上的清露,沒有人看見它凝結,也沒有人看見它掉落,那是曾經受皇上絕情對待的一顆淚珠,日復日年復年永不止息地滑下,滲進埋藏綺羅的泥土。鏡中的她已是一臉樹紋,而髮飾都全長在枝頭。移開鏡子,年華尚在的她儼如一具空殼。她想像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少婦,又如何避過夫君的離別?家中的簾幕一動,便成了江上的風波。一旦泛起相思,浪潮就再度漲起。試問她如何承受得住一江淚水。石邊濺起的水花沾到臉上,便與淚珠相連。那怪風一撥,點點滴滴便隨蓬鬆的髮絲,飛灑到湘江邊的竹子上,成了無數斑駁的痕跡。竹子空心處隱約回響着哽咽聲。哽咽漸次變成嗚啼,循聲追溯,只見洞庭湖邊,娥皇、女英倒在地上,抓住心窩,無數的淚珠拭不盡,盡在半空中懸浮,沾在竹子上都印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記,而滴在舜的臉上卻無法使他復甦。他南巡至蒼梧之野,終於不支倒地,群臣手忙腳亂,只有梧桐樹立在旁邊,一聲不響。消息傳至二妃耳際,心力交瘁,她們彷彿感到自己跪在野外的石碑前,輕撫認不清的文字。嚴冬寒雪埋沒石碑,記憶便隨初春暖和淡忘。融雪。清明。潮濕的痕跡仿如陳酒祭奠,絡繹不絕的行人登上峴山,追思羊祜恩德,其唱詠之歌辭雖已消逝,但音容宛在山間盪漾。人民圍在碑前拜祭,莫不墮淚。淚之極,寂然,百姓消失,石碑粉碎,秋風一吹,捲至塞外,風沙在王昭君身後怒捲,遮隔皇城,她沒有回首,沉默離開,聽不見騷人墨客的歌詩,聽不見一聲真實的挽回。沙塵間隱約看見頸項與雙手繫着長繩,由三人拖帶,脅至幕中。那清秀的容顏,被一面巨大毛刷刮損,毛刷中間伸出舌頭,從下巴往下舐至玉體,黑忽忽的影子,書寫於白幕之上,如一張紙在歌詩。四面哀號,夜聞楚聲,項王衝出帳幕,大驚,虞姬亦徐徐步出,擦拭惺忪的眼睛,只見士兵開始騷亂,她慌忙挨在項王胸膛,項王聲嘶力竭,瞳孔擴張得大如星空,嚇得虞姬倒在地上,她從未見過項王如此絕望,嘴裡沉吟,只有哀慟的聲調,烏騅低首,如泣如訴,其淚珠淌下,於馬勒口帶處聚結成一顆青玉。

李商隱凝視馬勒上的玉珂,在他的眼裡看來朦朦朧朧。官人與他執手道別,李商隱一朝無語凝噎,只磨擦出一句聲沙的保重。官人牽引馬匹離開,背影一晃,李商隱的淚珠頓時如魔如幻,他看見皇上轉身、夫君轉身、帝舜轉身、羊祜轉身、昭君轉身、項羽轉身、過去轉身、現在轉身、未來轉身,無限個影子在永恆不息地轉身。所有的轉身掀起一片灰沉,好像關上簾幕,遮蓋雙目。李商隱兩眼空洞,歸家途中一路呆滯,彷彿所有人都只有背影,如幽靈般在身旁飄過。

2014年9月4日

案:此乃李商隱〈淚〉之表述語。

李商隱〈淚〉: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2014年8月26日 星期二

《溫輕記》第二天之〈夢之箱〉(記二零一四年八月五日)/望軒

《溫輕記》第二天之〈夢之箱〉
(記二零一四年八月五日)

文:望軒

原打算到味の街吃早餐,但是那裡的食店都還沒有開門,於是到Prince Shopping Plaza Outlet另一面的軽井沢高原ビュッフェ 晴れた空のテラス吃,我們坐近窗邊,只見窗外綠樹青翠,水面泛起漣漪,不時有人散步經過,景色十分優美。我們點了熱狗餐和煙三文魚包餐,兩杯熱咖啡。點餐時我們互相追逐,都怪我猶豫不決,一時想吃這個,一時想吃那個,又過份隨和,雖是點自己的餐卻倒是想妳嚐到另一些味道。妳又何嘗沒有想到我呢?我一直三心兩意,當我決定熱狗時,妳卻說想吃熱狗,其實希望我吃點魚,結果我就吃煙三文魚包。到我們點餐後,幾乎都忘了彼此的選擇,大概無論甚麼食物,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味道。

藍天白雲,在名店環抱的草地上,父母與孩子在嬉戲耍樂,成了風景的主調。日本人的建築設計真的頗具心思,這裡竟然可以化物欲橫流的氣息為家庭的溫馨,在兩者之間得到平衡,形成活潑自然的生氣。今天,我想尋找堀辰雄文學紀念館,在車站研究了一會,原來在旁邊還有しなの鉄道線,雖在旁邊,卻不甚顯眼。我們前往信濃追分站,那不是旅遊區,除了馬路和鐵路,幾乎只見草木。雖然手頭上有地圖,大概知道堀辰雄文學紀念館的方向,但是那裡沒有指示紀念館的路標,馬路邊又沒有位置讓行人走路,所以只能盲目闖進山路。沿路只有草叢,偶爾會出現紅花藍花,點綴綠野。身後也有一男一女拿著手機在尋覓道路,不知他們是否尋找同一個地方,不過我認為認識而又願意尋覓堀辰雄的人畢竟是十分罕見的。有了他們,安心和擔心混雜在一起,一方面提升了踏上正路的信心,另一方面又怕他們是壞人,畢竟在山路上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始終擔憂行了錯路,剛巧看見有女子從小屋走出來,便拿著地圖和宣傳單張問路。她住在附近,彷彿不知道堀辰雄文學紀念館的正確位置,鑽研了一會,才指示大概的方向。文學家和文學就是這樣,都是默默耕耘的螞蟻,沒有人在意他們的存在。一個作家能讓其國家和世界都有普遍認識是非常難得的,除了作品出色,一定還牽涉其他因素。妳很喜歡那裡的小屋,就像我送給妳的音樂小屋一樣,如果每一步都像轉動發條,大概青蔥的空氣會伴隨音樂傳來。

還沒有找到堀辰雄文學紀念館,遠處卻見一座高山,那是淺間山,也許尋找道路就是這樣柳暗花明,要逐步開拓,風景映入眼簾才能投影於心之底片。我們到了另一條馬路,已不知身在何方,向一位大叔問路,沿著他的手指,又到了麵包店,買了一瓶水,再詢問笑容甜美的店員,大概她看見我們為了尋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而汗流浹背感到欣喜,也可能因為工作無聊,能遇上傻氣的人而產生莫名奇妙的感覺,工作與旅行的心在此刻有命運交錯的緣份,一旦接通了就像拈花微笑那樣美妙。途中,經過追分鄉土館,沒有進去,但看見松尾芭蕉的句碑,當然要拍照留念。不過陽光刺眼,樹影灑下的墨汁都染黑了石頭,無法看清楚它的文字。我們再往前走,拐彎,越來越接近紀念館。路旁有一個信箱似的小書櫃,我打開一看,只能辨認出日文版《西遊記》,其他都不認識。櫃下寫着「夢のはこ」,夢之箱,可讓人漂書,分享自己的夢,寄存共同的夢想。

到達堀辰雄文學紀念館,那裡很小,但景色怡人。整體來說很不錯,展示了初版的書籍、相片還有他生前用過的各種物品,除了書室沒有用上真實的書籍比較可惜。牆上只得仿書的道具,也許出於保護困難的緣故,無法苛求太多。這裡遊人不多,只有幾位,但我眼中只有我倆。藉著宮崎駿的動畫,堀辰雄對我們產生了特殊意義。妳戴的帽子彷彿是《風起了》中幾乎被風吹去的那一頂,相信裡面的愛情故事很感動妳,才會對堀辰雄深愛的矢野綾子的圖片那麼著迷,她很有氣質,堀辰雄後來的妻子實在無法媲美。妳又像動畫裡的菜穗子,如支持堀越二郎製作飛機的工作般,全心全意地欣賞我。這裡剛巧有「菜穗子」的特別展,菜穗子是堀辰雄的其中一部書名,也是他的小說中多次出現的角色名。它本身不是動畫《風起了》的女主角名稱,而原著小說的男主角也不是堀越二郎,宮崎駿作了不少修改和拼合,這裡不詳說,我只是想說,紀念館的草地上樹影如墨,我是灑在地上的一筆,即使我沒有創作的本領,我也必然附身於語言文字之中。在堀辰雄的《風起了》和宮崎駿的動畫裡,彷彿看見自己的幻影。草地上看妳,妳如一朵花,神經質地想到堀辰雄的生、死、愛的文學主題。在玻璃櫥窗裡的某本書某一頁,有堀辰雄的筆跡,寫着:「一身憔悴對花眠」。

堀辰雄文學紀念館使輕井澤之旅昇華了,妳也認同,輕井澤不只是購物天堂,還有自然風景和文學氣息,如此叫人滿足。我總是寄生於文學裡,起初聽妳提議這個地方絲毫沒有興趣,但知道那裡有文學的故事,就想親自前往聽聽。我們回去信濃追分站,也是迷失了一會才找到。途經麵包店,又買了一瓶水,這次那裡有兩個店員,我看得出笑容甜美的店員很想問我們找不找得到文學紀念館,但她卻沉默不說,只在我們離開時回眸一笑,那一笑又彷彿閃亮了生命的奧秘。

回到輕井澤站,我們到Mikado Coffee小休,那裡的Mocha雪糕味道真好,口感如奶油,既密實又香滑,配上咖啡簡直一絕。補充了一點能量,妳可以逛街,買點喜歡的衣物。妳總是不厭其煩地要替我選擇衣服和褲子,我過份隨意的衣著大概叫人擔憂,絲毫不思考生活的需要。馬虎了事的態度,不修邊幅的外表,難以在社會立足,單是捲入精神的漩渦裡,誰會理解呢?我凝望日落,陽光替草地穿上金裝,叫人著迷的首先還是外表吧?這裡是女生的天堂,但妳卻不時要顧念地上的我,妳就是這樣子,總是先想及他人,刻薄了自己。

晚上到名叫「太陽と緑のキッチン」的FOOD COURT吃「錦」的濃熟雞白湯拉麵。在香港吃過濃熟雞白湯底的拉麵店十分美味,所以想在這裡嚐試一遍。我們點了一份套餐已經足夠,配上雞飯份量十足。我們都欣賞這裡的設計,其中的親子區有孩子玩樂的地方,而且桌子一高一低伴著的,大人小孩都坐得舒適。那裡還有自助斟水的地方,比較方便。據說輕井澤的啤酒也有名氣,買了一罐回去,便利店正在推廣不同種類的罐裝啤酒,選了罐身是法國國旗的一款,味道與想像複合成別緻的情調,充滿房間。

房間,也是一個「夢之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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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4日 星期一

《溫輕記》第一天之〈雕塑行走〉(記二零一四年八月四日)/望軒

《溫輕記》第一天之〈雕塑行走〉
(記二零一四年八月四日)

文:望軒

曾經想過到布拉格旅行,可是憂慮到經濟負擔,以及要準備日語考試,時間上不容許,還是選擇了日本。這次的旅程是輕井澤、東京和箱根,短短八天要到三個地方去,對一些跑景點的旅客來說可能有點趕忙,幸好我們都十分隨意,只是一旦投入其中,就難免意猶未盡。

出發前的幾個小時,我還在火苗讀書會討論《荀子》,因為是凌晨的飛機班次,我尚可趕得及回家收拾行裝,匆忙梳洗後再出門,甚至特意到文具店買了一本簿和一盒閃亮中性筆,加上自備的木顏色筆,可以在興之所至時畫畫。我總是忙於處理周邊的事情,沒有好好計畫行程,也沒有準備實用的資訊,任由妳去忍耐和補足。

近年常有飛機失蹤和出意外的新聞,心裡不禁留下一道陰影,尤其是夜機,總擔心會出事。不過,也許我太累了,沒料到一睡就幾個小時,即將抵達東京成田機場,可是妳卻整夜無法入睡,十分疲憊。從飛機的窗口所見,海面上一片金光,日已出了,而我們將收起羽翼,降落在哪一個鳥居之上呢?

我們在洗手間刷牙梳洗,第二次這樣做,但仍感到有點奇怪。不過看見有其他旅客也這樣做,似乎可算是旅行的慣例,如此想較為心安理得。乘坐新幹線到東京車站已一段時間,本來打算立刻購買優惠車票,沒料到售票處還沒有開門,只好到旁邊的Doutor Coffee Shop吃早點。妳做足資料搜集,知道優惠票真的划算很多,於是決定等待一個多小時。闊別一年,我的日語有了入門的底子,已感到判若兩人,溝通上雖然仍有困難,但大大提升了旅行的滿足感。很多人說日本人的英語不好,我遇到的一些人說得不俗的,也有一些連面對極簡單的詞彙也慌忙失措,而令我驚訝的是,這與年齡的關係不大,有些中年人比青年人說得更流利,也許學習和服務的態度才最要緊。

我們很快就找到往長野方向的列車,又乘坐了一個多小時才抵達輕井澤。這次旅程肯定會花很多時間在交通上,使人身心疲乏,不過,輕井澤的清新氣息叫我們抖擻精神,妳也重新得力。我們住的アパホテル(軽井沢駅前)就在車站旁邊,十分方便。登記入住的時間是三時,於是寄存了行李就立刻外出。我們隨意逛逛,在腦海裡建立初步的地理印象,初到貴境,不敢走得太遠,所以只沿著舊輕井澤的方向行走。我們先到武田そば風林茶家,吃了天婦羅蕎麥麵、珍珠菇蕎麥麵和芥辣章魚。自從上次到大阪和京都旅行之後就深深愛上了蕎麥麵,能夠在日本再次吃到,十分滿足。食店的女職員很年輕,我們問她甜和辣的日語,順道溫習日常用語。

我們一直前行,已不知自己身在地圖上的何方,竟然無端到了輕井澤新美術館(Karuizawa New Art Museum)。那裡剛巧有一個特別展覽「六つの個展 二人の絆」,雖然入場費非常昂貴,但還是應該要見識。那六個藝術家是千住博、舟越桂、サイトウマコト、井上有一、奈良美智、草間彌生,我只聽聞過最後兩位。奈良美智和草間彌生兩位在港也有名氣,我就不多說了,一貫他們的風格。梯階旁邊那巨型的波點花朵,位於整個展覽的開端,立刻先聲奪人。參觀過後,特別對千住博和舟越桂兩位的印象很深。千住博的畫與我比較冥合,每看一幅都呼喚我的聲音,甚至叫我聯想到一些經典詩句和文學作品;至於舟越桂的雕刻,每一個木雕和素描的相貌都彷彿重複着,但卻同中有異,駐目觀看,竟可赫然發現自己身在其中,甚至覺得自己才是被觀看的一尊雕塑。形軀與靈魂是甚麼一回事?

生活不容許你當藝術家,旅行也不容許你做藝術品。我們知道靜止下來的事物多美多深刻啊,但雕塑始終也要行走,像海浪不斷推向淺灘,化成烏有。我們經過Atelier de Fromage乳酪甜點專賣點,坐下來吃了軟雪糕,為炎夏添了一分涼意。後來,我們進了舊輕井澤森ノ美術館,那裡改造了世界各地的名畫,使它造成視覺錯覺的效果,讓參加者能夠與名畫產生互動,趣味盎然。不知不覺玩了很久,拍下了一些新奇有趣的照片,也因不懂得尋找適當的角度而錯漏百出。離開之後,繼續閒逛舊輕井澤區,那裡不像車站旁的Prince Shopping Plaza Outlet那麼時尚,以服飾為例,反而是針對中年以上的人士,而且其他店舖也不算很有特色。因此逛輕井澤的人,通常喜歡到Prince Shopping Plaza Outlet瘋狂購物,或者到較遠的郊區去看風景和浸溫泉。最後,我們在舊輕井澤區購買了一些手信之後就回去了。我們先到門前洋食藤屋平五郎吃晚飯,晚上經過Prince Shopping Plaza Outlet時妳已蠢蠢欲動,但畢竟折騰了半天已相當疲累了,還是留待翌日再逛。

一瓶梅酒,想起去年的味道。


2014813

2014年7月21日 星期一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卿」——讀魚玄機〈遙寄飛卿〉札記/望軒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卿」
——讀魚玄機〈遙寄飛卿〉札記
文:望軒

溫飛卿,即溫庭筠,晚唐大詩人。由於我喜歡李商隱,喜歡晚唐詩,對他們當時的交際也很感興趣,因此,李商隱、溫庭筠、段成式都吸引我的注目。他們都排行第十六,善於寫詩,號稱「三十六體」。他們三個的詩集,惟有溫庭筠的尚未讀畢一遍,他的詩比較典麗,研讀需時,但是〈過陳琳墓〉詩、〈菩薩蠻〉詞等等傑作,當然早已先睹為快。

〈遙寄飛卿〉 魚玄機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日明。
枕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
嵇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溫飛卿與魚玄機的情,聽聞過但從未深究。他們之間有很多詩往還,魚玄機〈遙寄飛卿〉是其中一首。據說這首詩是溫飛卿離開長安,魚玄機寄給他的。溫飛卿很賞識她的才華,兩人的年齡有一段巨大的差距,大概當時他尚未意會到魚玄機竟已開始對他萌生愛意?他回來時又竟會撮合她和李億,又意想不到是她最終竟被拋棄,更成蕩婦?此般風流韻事的確引人遐想,難怪都成了後世小說或劇本創作的主題。

  〈遙寄飛卿〉營造了一片淒清之景,而詩中女子獨自承受著思念之情。魚玄機正值青春少艾,傾慕飛卿,他離開長安,可能因此催生了愛意。「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心亂於是聽到蟋蟀鳴叫,而且著一個砌字,脈搏呯然跳動,簡直心如鹿撞一般,墮入情網,內心一片朦朧,暗戀之人相當迷惘,問她也只會含笑低頭嘆不知,情景在首句已然交融。「月中鄰樂響,樓上遠日明」她嘗試梳理紊亂的情感,清晰起來時,她發現自己無疑正思念遠方的人,眺望月中彷彿有平日鄰座相伴時的音樂,而再上一層樓又彷彿能看見朝日漸明。月遠,鄰樂近,樓近,朝日遠。此種詞彙的迴環,除了指出時間的連綿,無非渲染一份這麼近那麼遠,同時又那麼近這麼遠的感覺。接著,「枕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雖然寓淒涼於枕簟,寄愛恨於瑤琴,但只能算是穩紮的抒情手法,幾乎是類似題材的慣技,並不如第二、三句般用語平凡而於景中化出心意。末聯是另一次情感的挑動,可說是用典故暗含單戀之情,而且可能語意相關地寄托求婚欲望,深明女性被動中見主動的委婉。「嵇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或許是用了《世說新語》中鍾會探望竹林七賢的嵇康而遭置諸不理的故事,藉以指出溫飛卿像嵇康一樣疏於禮數,並沒有合宜地回應自己,表面上看似是要求對方回信,但是「書禮」二字在男女之間又彷彿隱含著三書六禮的婚姻意味,因此這似乎是一語相關的求愛暗示。「底物」的「底」字在詩歌裡偶爾出現,意義較虛,日本學者志村良治更以此為題作出研究。簡言之,這句的「底」字有兩個主要的可能性,或可解作「何」,或解作「持底」,即手持之意亦未嘗不可。結句就成了要用甚麼東西來撫慰我孤單之情呢?又或者承接著婚姻書禮的相關暗示,可以解讀為魚玄機正等待著溫飛卿手持三書通過六禮來接她過門,才足以慰其秋情單思。然而,我們知道魚玄機是終不能如願的,在她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一個亦師亦友的風流才子溫飛卿。


2014721

2014年7月13日 星期日

《老子望得》(第十五章)/望軒

《老子望得》(第十五章)

/望軒


15          〈第十五章〉
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達,深不可志(識)。夫唯不可志(識),故強為之容。
曰:與(豫)呵其若冬涉水。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
涣呵其若淩澤(釋)。沌呵其若楃(樸)。
湷(混)呵其若濁,〔氵莊〕(曠)呵其若浴(谷)。
濁而情(靜)之余(徐)清。女(安)以重(動)之余(徐)生。
葆(保)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蔽而不成。

15.1    今本此章首句多作「古之善為士者」,作士則過於世俗,又似有儒家影子在其中,況帛書甲乙本均作「古之善為道者」,而「士」亦有特定之內涵,故不宜作「士」字而混淆本章「善為道者」之人格特徵。
15.2    今本脫一個「曰」字,世傳今本唯傅本有之,其餘皆無。如高明所說,當以有「曰」字為是,蓋因此字領起以下「善為道者」之行表與儀態。
15.3    如「道」之本質,不可言之,只可強言;「善為道者」亦如是,不可識,故亦只可強而形容之。
15.4    此章羅列「善為道者」之形態,與道家之體道者有何異同?此不若《莊子》《列子》中神5人之飄渺,此可反思從老子至道家後繼者「善為道者」之變化,尤其首三點頗有儒士之特質,而不見自然之態。所謂「與(豫)呵其若冬涉水。猶呵其若畏四鄰。嚴呵其若客。」之「善為道者」,端莊拘謹,嚴正守禮,此真與「士」之內涵相近?究竟是因此二句之特徵而改「道」為「士」,抑或老子本是以此為「善為道者」之品質,又抑或是後人妄加竄改?若老子本此,則「善為道者」有一定之入世色彩,與莊子之說截然不同。

15.5    「葆(保)此道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是以能蔽而不成。」今本結句作「故能蔽而不新成」,當無「新」字。意即守此道者,不欲盈,盈則滿,寧可弊損而不欲全成。

畫眉的惆悵——讀薛濤〈謁巫山廟〉札記/望軒

畫眉的惆悵
——讀薛濤〈謁巫山廟〉札記
文:望軒


現今流傳下來的《全唐詩》其實只是冰山一角,慢慢發現有不少詩集都經已散佚,只流傳極少部份。時間的洪水果真是無情的,它沖沖洗刷,無聲無色地在唐代的才子佳人身上度過,流到今天的已只餘零星水花濺到我們的身上。洪度,是薛濤的字,出生本好,但父薛鄖早逝,結果淪為樂妓,但憑著她的才華,終得人賞識。雖然韋皋想推薦她擔任校書郎,但未能如願,不過她因此而名揚天下。薛濤本有《錦江集》五卷,詩約五百餘首,只可惜失傳,《全唐詩》中只收錄其詩八十九首,縱然可惜,但仍屬萬幸。

古代的情境總是難以想像的,正是如此,讀者很多時傾向幻想和美化,也因而發展出許多小說和戲曲述說才子佳人的故事。近來閱讀古典詩詞,不只重視文本自身,還希望了解多一點那個時空的人和事。到底當時的人是怎麼生活呢?薛濤和元稹之間的情是怎樣的呢?段成式父親段文昌又為甚麼替她寫墓誌銘呢?

據說〈謁巫山廟〉一詩是在宴席間即席揮毫的,展露出她的才華,也可能這首詩令韋皋大加讚賞的作品。我個人認為,預期讀者越有限制,相對純粹自發創作的詩歌來說,比較難反映出最深層的聲音。

〈謁巫山廟〉 薛濤
亂猿啼處訪高唐,路入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這首詩牽涉到國家情懷,人們就會認為是男子的詩歌。難道女子不能抒發與國家相關的情感嗎?女子必須纖細,男子必須宏大嗎?這種性別定型的意識型態千百年來都無法解除。不過,若從這個角度看,這首詩也並不如一般人理解是男子之詩,仔細看末句「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多少也可能藏著一點「女聲」。宋玉、襄王的事典都是古典詩歌經常出現的語言主題,熟讀詩詞的薛濤要仿寫理應不難,但她要轉出新意倒要考她的才情,我認為末句可能有這種轉化傾向。這首詩以「惆悵」轉換了斷腸、哀痛和悲涼感,某程度上說是調和了主題,使之變得柔約。每當講到楚襄王的國事,總又與巫山雲雨相連,都從男性的角度切入,重點放在楚襄王。〈謁巫山廟〉也可以從這一方面理解,只需要把廟前柳解釋為一般的物象,營造出惆悵氣氛,也絕無不可。

我想試作一點誤讀,若真的以那種性別定型的意識型態去閱讀,是否可以試圖代入薛濤女性的視角?當她要寫楚襄王的主題時,有沒有可能「翻案」,或者是加點變化?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柳」與「畫眉」的意象未嘗不可作為女性之象徵。人們會感嘆國家之敗亡,乃因一國之君沉迷女色。襄王有追求神女之夢,但很少人想到愛慕襄王的女子?她們在守候未能回頭而為神女精神恍惚的襄王。「謁巫山廟」,「謁」有進見、告白的意思,謁巫山廟如同走進古時楚國的時空,就好像吸進水晶球一般,如幻如真,訪一回高唐夢,聽見猿啼,嗅到草木味,被一片煙霞包圍。山色水聲使讀者想起宋玉和襄王的語言,朝夜雲雨,越狂歡迷亂,就越步向衰壞敗亡。末句似乎迷濛煙霧都已散去,回到眼前,看清現實,就好像襄王的夢外,有清醒的女子在守候一樣,無可奈何,只有一番惆悵。這些柳枝在搖曳,當年的女子在弄姿,都招了手這麼多年了,襄王還在夢中。春色正好,青春少艾又有甚麼作為呢?這些柳像眉毛似的,每一次晃動就像女子把眉毛畫長一點一樣,盼望吸引所愛的襄王回眸,看看她們,可惜一場空,哪能不惆悵呢?「空斗」二字很好,富有想像空間,不知道流傳下來的是原作「斗」還是「鬥」,但其實兩者都絕妙:「空斗」是柳枝懸垂在半空的搖動姿態,有翻筋斗似的動感,動作再大都無法挽回一段情;「空鬥」有自我敵對之意味,那些女子在青春之時還畫甚麼眉毛,春色分明是與她們作對,襄王再不清醒,再做甚麼都根來沒有任何意義。

我用這種方式誤讀了末句,或許發掘到新的詩歌內涵,也能探索到薛濤的女性視角。我們能夠從中感受到薛濤在思考國事之餘,還憐憫女子。真正的惆悵,或許並不是楚國亡,而是畫眉長。

2014713

《西遊書記》(16. 「花果山」與「靈山」)/杜子軒

《西遊書記》(16)

16. 「花果山」與「靈山」

文/杜子軒


小說和歷史自有分別,讀《西遊記》總會叫人想了解玄奘的真實經歷。小說是想像,歷史是現實,《西遊記》的結尾,雖曾回到東土,但筆墨不多,不是小說的重點,八十一難過了,取經了成佛了,彷彿其他都不太重要,這就好像童話故事的結尾:「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至於玄奘在天竺十多年的學習過程,回國後翻譯佛典及開創法相唯識宗等事跡,全都略過不提了。頗有趣的是,玄奘在《西遊記》中有烏巢禪師授《心經》的情節,而原來歷史上的他也曾譯過《心經》,在他之前曾有兩個漢譯本,都不是烏巢禪師,此人物可能是虛構的,不過玄奘讀過早期譯本的《心經》而不滿意它的翻譯,還是能夠推敲出來。

由於取經素材的時空與創作的時空不同,《西遊記》的宗教哲學意涵變得複雜,這和歷史傳奇小說相似,大概沒有一個作者能夠完全熟練地擬作跟素材時空相同的作品,吳承恩無法處於明代而能寫出屬於歷史上的唐代,他寫的是明代下的唐代。明代有心學的思潮,對《西遊記》的影響莫謂不少。據說歷史上的玄奘比較偏好大乘,而《西遊記》卻似乎潛藏著小乘和心學的影響,當然吳承恩是借「心猿」孫悟空體現出來,不是玄奘。我曾寫過,孫悟空有所成長,在第八十五回中曾點撥師父,修心志誠,靈山不遠。第九十三回再次看見孫悟空的悟性,再次點化師父,可謂「青出於藍」:

卻說唐僧四眾餐風宿水,一路平寧,行有半個多月。忽一日,見座高山。唐僧又悚懼道:「徒弟,那前面山嶺峻峭,是必小心。」行者笑道:「這邊路上將近佛地,斷乎無甚妖邪,師父放懷勿慮。」唐僧道:「徒弟,雖然佛地不遠,但前日那寺僧說,到天竺國都下有二千里,還不知是有多少路哩。」行者道:「師父,你好是又把烏巢禪師《心經》忘記了也。」三藏道:「《般若心經》是我隨身衣缽,自那烏巢禪師教後,那一日不念?那一時得忘?顛倒也念得來,怎會忘得?」行者道:「師父只是念得,不曾求那師父解得。」三藏說:「猴頭,怎又說我不曾解得?你解得麼?」行者道:「我解得,我解得。」自此,三藏、行者再不作聲。旁邊笑倒一個八戒,喜壞一個沙僧,說道:「嘴巴,替我一般的做妖精出身,又不是那裡禪和子聽過講經,那裡應佛僧也曾見過說法。弄虛頭,找架子,說甚麼『曉得』、『解得』。怎麼就不作聲?聽講,請解。」沙僧說:「二哥,你也信他?大哥扯長話,哄師父走路。他曉得弄棒罷了,他那裡曉得講經?」三藏道:「悟能、悟淨,休要亂說。悟空解得是無言語文字,乃是真解。」

孫悟空此可謂不著文字,盡得風流,小乘禪宗正有所謂不立文字。幸好,玄奘悟性不算太低,知道孫悟空的用意,真如拈花微笑的巧妙。到了《西遊記》的結尾,孫悟空真正有了大師兄的內涵,他看來有繼承又有超越,不只是打妖精的先鋒。八戒、沙僧、龍馬都沒有這種昇華,難怪如來佛祖最後只給他們受職「淨壇使者」、「金身羅漢」和「八部天龍」,不能成佛;而能成佛的只有唐三藏和孫悟空,分別受職為「旃壇功德佛」和「鬥戰勝佛」。也許吳承恩無意要分大乘小乘的高下,但明代心學的影響,加上要突破歷史故事的素材,滲入這些元素能大大提昇了《西遊記》的內涵。悟空曉得「無言語文字」,但玄奘卻十分重視文字的,吳承恩在第九十八回的「無字經書」情節很明顯是平衡的處理:

八戒去追趕,見經本落下,遂與行者收拾,背著來見唐僧。唐僧滿眼垂淚道:「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兇魔欺害。」沙僧接了抱著的散經,打開看時,原來雪白,並無半點字跡。慌忙遞與三藏道:「師父,這一卷沒字。」行者又打開一卷看時,也無字。八戒打開一卷,也無字。三藏叫:「通打開來看看。」卷卷俱是白紙。長老短嘆長吁的道:「我東土人果是沒福,似這般無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麼敢見唐王?誑君之罪,誠不容誅也。」

可見玄奘很依賴文字,而且有拯救東土的抱負。在我看來,吳承恩有意把玄奘側重於大乘,而孫悟空則偏向小乘和心學。他們二者都能成佛,平衡地處理不同的範疇,無意分高下,豐富了《西遊記》的宗教哲學層面。不過,如果要詳細講宗教哲學層面,我們還得延伸至歷史和佛教研究。然而,讀一部小說,為的只是敞開精神及滿足心靈。藝術形象一旦留在讀者的心中,就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的生命。優秀的文學能夠使讀者昇華,我們應當與孫悟空的歷程一樣,從「花果山」到「靈山」,從花果食物的生理需要,昇華至心靈和精神的需要,也就是從猴到人到佛的成聖過程。形式上的有字無字倒是次要了,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內在。

《西遊書記》(15. 「多心」與「修心」)/杜子軒

《西遊書記》(15)
文/杜子軒

15. 「多心」與「修心」

《西遊記》的主題無疑是「心」,若讀者記在心中,他日細讀文本,自有許多明證,也有若干線索可以貫穿。不過,當然我們還可以追問,「心」本是空泛而形上的,吳承恩的《西遊記》發掘得深不深入呢?面對佛、道、儒等素材,還有宋明的心學理學,他怎樣提取精華?達到個人的哲學高度嗎?我認為,吳承恩的思想不算突出,《西遊記》難免還淹沒於遊戲筆墨之中。與其講吳承恩,不如談談孫悟空,畢竟《西遊記》是文學作品,主人翁的心向來都是文學的鑰匙。孫悟空自然是比唐三藏更突出的第一男主角。第七十九回〈尋洞擒妖逢老壽 當朝正主救嬰兒〉講孫悟空對白鹿精,就變作「假唐僧」:

君王笑道:「朕得一疾,纏綿日久不愈。幸國丈賜得一方,藥餌俱已完備,只少一味引子。特請長老,求些藥引。若得病愈,與長老修建祠堂,四時奉祭,永為傳國之香火。」假唐僧道:「我乃出家人,隻身至此,不知陛下問國丈要甚東西作引?」昏君道:「特求長老的心肝。」假唐僧道:「不瞞陛下說,心便有幾個兒,不知要的甚麼色樣?」那國丈在傍指定道:「那和尚,要你的黑心。」假唐僧道:「既如此,快取刀來,剖開胸腹,若有黑心,謹當奉命。」那昏君歡喜相謝,即著當駕官取一把牛耳短刀,遞與假僧。假僧接刀在手,解開衣服,挺起胸膛,將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響一聲,把肚皮剖開,那裡頭就骨都都的滾出一堆心來。諕得文官失色,武將身麻。國丈在殿上見了道:「這是個多心的和尚。」假僧將那些心,血淋淋的一個個撿開與眾觀看,卻都是些紅心、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那昏君諕得呆呆掙掙,口不能言,戰兢兢的教:「收了去,收了去。」那假唐僧忍耐不住,收了法心,現出本相,對昏君道:「陛下全無眼力。我和尚家都是一片好心,惟你這國丈是個黑心,好做藥引。你不信,等我替你取他的出來看看。」

「真假」可能是明清時期常見的主題,前有真假悟空,今又有真假唐僧,凡有此等故事,不能輕易放過。《西遊記》提及《心經》時很有趣,把它叫作《多心經》,若說作者不知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簡稱是《心經》的話則未免太過,更有可能的是借題發揮,刻意斷作《多心經》,從而在小說中思考「心」的問題。「多心」很可能就是萬千煩惱絲,世俗的思慮,上面說的「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都是使人無法解脫之心。從作者的層次想,當然是吳承恩的想法,但若從孫悟空的角度切入,方是文學玩味之處。「假唐僧」是孫悟空所變,自剖的心撿開出來,都是他的念頭。我們當日天真可愛地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被壓五指山,展開旅途之後,他一直在成長中,他對於佛學的認識也越來越多,這些都在隱藏在文筆之中需要被摸索出來。

另一處最叫我感動的是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 魔主計吞禪〉,已差不多到天竺國的外郡,若不寫及孫悟空的成長和變化,《西遊記》就一無可取,而且敗筆連連了。幸好吳承恩還未不堪到這個地步,這一回講沿途遇到高山阻路,唐僧竟然膽怯不安:

 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面前山勢崔巍,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雲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這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
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
三藏道:「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萬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說了。心淨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那長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

到了這一回,孫悟空竟然有機會點化師父,即使只是偶一為之,但能有此靈光一閃,修心參悟,怎能不感觸呢?唐僧越刻意求「佛」,求經典,越求越容易求不得,反倒越來越遠,而孫悟空當下即是,心在靈山在,既能自度,又能化他。此節點出心與道的關係,可能正是《西遊記》的精神所在。它與整個取經旅程恰成吊詭之處,取西經的意義不在於到達西方某地,而是在歷程期間發現心中的靈山。如果說《西遊記》是一部神話小說,它並不在於用了哪些神仙妖怪,而在於吳承恩賦予了此一神話學意義的文筆。

《西遊書記》(14. 「老鼠精」與「半截觀音」)/杜子軒

《西遊書記》

14. 「老鼠精」與「半截觀音」

文/杜子軒

新版電視劇《西遊記》,老鼠精,何琢言飾。新版電視劇《西遊記》,老鼠精,何琢言飾。

新版電視劇集《西遊記》花了不少時間塑造老鼠精的痴情形象,曾引起內地觀眾的不滿和批評,也許我比較接受到不同的改編,乍看來似乎不錯,畢竟假若我們不開放自己的眼光,任何經典作品就只能停駐於舊時。吊詭的是未能不斷被詮釋及改編的作品還能否稱得上是經典?當我讀到《西遊記》第八十三回的「老鼠精」故事時,知道她是托塔天王李靖的乾女兒時,就感到十分有趣,又引起我思考《封神演義》和《西遊記》先後關係的問題了。在小說中,吳承恩戲謔交代到:

卻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黃金寶塔,托在手間,問哪吒道:「孩兒,你以劍架住我刀,有何話說?」哪吒棄劍叩頭道:「父王,是有女兒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那裡又有個女兒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拿住時,只該打死,如來吩咐道:『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當時饒了他性命。積此恩念,拜父王為父,拜孩兒為兄,在下方供設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卻被孫行者搜尋到巢穴之間,將牌位拿來,就做名告了御狀。此是結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親妹也。」天王聞言,悚然驚訝道:「孩兒,我實忘了。他叫做甚麼名字?」太子道:「他有三個名字:他的本身出處,喚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寶燭,改名喚做半截觀音;如今饒他下界,又改了,喚做地湧夫人是也。」

有幾點值得留意,李靖竟然忘了老鼠精是他的乾女兒!我大膽地猜測只有在後寫之吳承恩才敢耍這樣的戲筆。《封神演義》好像沒有提到這個乾女兒,若它是後寫而沒有好好利用這個素材,那就十分失敗了,所以我認為《西》後於《封》的可能性較高。另一點也很有趣,李靖說:「孩兒,我只生了你姊妹四個」,竟稱哪吒等兄弟為「姊妹」,這是甚麼方言用語?抑或到了吳承恩的時期,哪吒已滲入了開始有女性化跡象?現代觀眾大概也會浮現他半男半女的印象,這也是哪吒形象發展的重要問題,值得進一步了解。話說回來,我以為「老鼠精」被改編成痴情形象還是可以接受的,她是《西遊記》中頗為特別的人物,也許是無心插柳,由於她曾吃過如來的香花寶燭,因此有了「半截觀音」的美號。「金鼻白毛老鼠精」和「地湧夫人」之名相對比較普通,但「半截觀音」就絕對可以大肆發揮了。觀音形象多變,但似乎就沒有此一化身。吳承恩不怕謗佛,敢以此號稱呼老鼠精,頗有意思。當然,如我所說,他往往是捉鹿而不脫角。老鼠精確可以嘗試塑造她的「妖-佛」的複雜性,就如孫悟空、豬八戒之類,畢竟如來佛祖的香花寶燭,想當然理應帶有能力,與世俗不同。新版電視劇《西遊記》沒有採取此道,為了要添加一段痴情的故事,它編寫成唐僧還是金蟬子時,發現老鼠精偷吃香火寶燭的香油,既沒有捕捉她,甚至把燈油放在她的面前,後來竟使她得了道。此舉令老鼠精情迷唐僧,等待數百年,只為再續前緣。如此改編,沒有從一個角色的「妖-佛」複雜性著眼,而是採取兩個人物的衝突處編故事,它明擺著「情-空」的元素,唐僧在電視劇裡為了讓老鼠精放下,情因香油而起,竟說「那就把香油還給我」。「情-空」的主題、老鼠精的「還香油」與林黛玉的「還淚」的相似性,難道不會叫人想起《紅樓夢》嗎?這無疑是向《紅樓夢》取經,講痴情,寫色空,《西遊記》從來都不是對手,雖然暗裡似乎是擬似抄襲的借鑒,但我比較在意《西遊記》原著過於「無情」,在電視劇集的媒介下,我倒是接受了這段插曲的煽情。

2014年7月12日 星期六

《西遊書記》(13. 情絲與情色)/杜子軒

《西遊書記》

13. 情絲與情色

/杜子軒

後世稱呼勾引男人的女人為「蜘蛛精」,很可能來自《西遊記》。在《西遊記》之前,元末明初流傳的「西遊故事」已開始引入了蜘蛛精,但「四大名著」的《西遊記》塑造得相對成功,應當影響了後世,吳承恩的筆力不能輕易抹殺。文學家對語言的影響力其中一部份可以體現於能否被後世反複運用,滲入日常,這就像諸子古文與詩詞,有些具創造性的新語言已變作成語和常用語,只是我們忘了其本。

讀到《西遊記》第七十二回〈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的「盤絲洞」,不期然就會立刻想到中國詩歌慣常的「絲」與「思」的諧音比喻,置於取西經的佛教背景之後,又很容易會想到它與禪靜之衝突關係,如題目所指之「七情迷本」,想必是吳承恩構思之處,「七情六欲」與七隻蜘蛛精的設定大概不是那麼偶然吧?很多人都認同蜘蛛精之絲乃指「情絲」,迷亂人的本性。以現今的角度重新審視,大概已不能單向地指女色對男性的迷惑,因為七隻蜘蛛精對唐三藏的渴求,何嘗不算作被情欲所迷?吳承恩要塑造唐僧,也要觸及佛性或心性的主題,所以寫唐僧時盡量不碰「色」的問題,反而顯得過份着跡:

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著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吃我的情也有哩。」

蜘蛛精要的是他的「情」,大概很少人會這樣形容色誘吧?彷彿怕讀者不知道他的深度似的。好的,知道了,那些蜘蛛精,那些絲都在盤纏你的心靈,迷惑你的佛性,動搖你的七情六欲好了。阿彌陀佛。

依稀記得,大多數改編此情節的影視版本都極其保守,或者由於有廣播條例所限,不敢挑動觀眾的神經。我大概曾受蜘蛛精嘴巴吐絲的形象影響,讓我小時候一直以為蜘蛛乃是口中吐絲,而不知道是其腹部。吳承恩也寫到:「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腰眼應該不是肚臍眼,而是腰後的腰眼穴。影視版本不希望露出太多女性的肉體,隨便用嘴巴吐吐就算了。

雖然吳承恩要寫一個佛心的故事,但此回還是禁不住要挑逗讀者,看看我們是否把持得住。當然,要寫「色」,不落在師父身上,就得從徒弟著手,特別是八戒,想必也猜著了,但更重要的是,吳承恩自己。讀故事和讀小說的眼光有點差異,故事只叫我們留意角色和情節,但小說卻叫我們想起作者的手與眼。即使有理論曾聲稱作者已死,但沒生過如何死,生過就一定留下過痕跡叫我們發現。

改編此情節的影視作品,蜘蛛精都不敢裸露太多。孫悟空到了濯垢泉,見到了甚麼?即使悟空不動心,吳承恩也誓要刺激讀者:

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
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
肘膊賽冰鋪,香肩疑粉捏。
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
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
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好一個「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其情色尺度大概是不言而喻吧?孫悟空化作餓老鷹之後,「呼的一翅,飛向前,輪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彫去」,「彫」假借為「叼」字,老鷹之鳥喙與「彫」字,究竟有沒有戲筆?有沒有情色的隱喻?讀者自己判斷好了。

再說那八戒,知道悟空叼去蜘蛛精的衣服,立刻就起了淫心,變做鮎魚精,潛進水中,且看那些蜘蛛精如何:

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扢虀的,只在那腿襠裡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的慾火焚身,濯垢泉也洗不淨了,不斷在她們的腿襠裡鑽,胸前腰間都給他盤過了,此盤字用得甚妙,正與「盤絲洞」相應,盤了肉體,盤了情色,自然氣虛,精疲力盡。佛性心性統統都已迷亂,難怪八戒需要八戒了。

英美煙草公司出品的《西遊記》蜘蛛精英美煙草公司出品的《西遊記》蜘蛛精

《西遊書記》(12. 一流的續書:《西遊補》)/杜子軒

《西遊書記》(12)

文/杜子軒

12. 一流的續書:《西遊補》


明清時期中國古典小說出現頗多續書,例如《後三國演義》、《續西遊記》、《水滸後傳》、《紅樓復夢》之類,其中《紅樓夢》之續書應數最多。有些人看到了他人的作品成功,就欲抄襲換面,意圖分一杯羹,絕大多數都離不開原著的模式,唯獨一部《西遊補》,不得不提。多年前學習《西遊記》時聽說過,找了好幾間二手書店才找得到,當然近年國內的出版業非常火熱,坊間也很有機會找到新版本。以前看《西遊記》時頗有微詞,讀了《西遊補》便驚為奇書,認為文筆比原著更好,而且取意可與《紅樓夢》一同玩味。因此,一定要藉此機會介紹,不可視之為一般狗尾貂續的續書,它的藝術成就之高,在學術界也越來越多人認同。連魯迅也在《中國小說史略》說:「惟其造事遣辭,則豐贍多姿,恍惚善幻,奇突之處,時足驚人,間以俳諧,亦常俊絕,殊非同時作手所敢望也。」因此,絕不能等閒視之,是一流的續書。

《西遊補》共十六回,作者是明末董說,於《西遊記》第六十一回火燄山和芭蕉扇的故事之後插入,寫到孫悟空在牡丹樹下因打死人而情動,入鯖魚精氣囊中而自己不知,經歷了六個夢幻之境,穿梭過去、現在、未來三個世界,既出現秦始皇,也有秦檜岳飛,自己又化身虞美人、閻羅王等,孫悟空雖然是虛構之人物,但又與歷史人物碰頭,虛虛實實,幻幻真真。近日更有學者嘗試提出《西遊補》是世界上第一本意識流小說,合理與否,還可再議,但其文本的跳躍性絕對是古典小說中很具創造性的一大突破。孫悟空後來知道自己迷了本性,出了鯖魚精氣囊,並打死了他。這些幻境完全是另一個時空,醒悟之時日色更未曾一動。所謂「鯖魚」就是「情欲」之諧音象徵,此種諧音手法與幻境之筆後來在《紅樓夢》已達爐火純青,究竟曹雪芹有沒有讀過《西遊補》呢?我大膽地猜測,它們之間的內在連繫,可能比《金瓶梅》更緊密。《西遊補》與其他只模仿取經或歸程框架的續書不同,董說是別具慧眼看中了《西遊記》的靈魂。假若如我所說《西遊記》捉鹿而未能脫角,那麼《西遊補》就嘗試脫掉那隻鹿角。它嘗試回應《西遊記》「心」的主題,用悟空的幻境發掘,把「歷程」回歸於「心路」的書寫。董說的眼光莫說不高,例如上次說《西遊記》第五十八回的六耳彌猴與二心的問題,原著沒有好好利用,董說就讓六耳彌猴以「孫悟幻」的姿態重現讀者眼前。「空」與「幻」,而且變幻多端的時空情節與人物在幻境之中浮現,此又豈止二心而已,簡直是一體之多心,「心」就是需要一個「悟」字來昇華。所以說,識睇,一定係睇《西遊補》。

《西遊書記》(11. 「混世四猴」與「二心一體」)/杜子軒

《西遊書記》(11)

文/杜子軒

11. 「混世四猴」與「二心一體」


「混世四猴」是其中一個值得發掘的點子,原著小說只用了其中一部份,後人的改編版本偶爾會取用其中一二,但也沒有好好利用。「混世四猴」的說法出自第五十八回〈二心攪亂大乾坤 一體難修真寂滅〉,講真假悟空此一經典情節,要到如來面前才能揭破「假悟空」的身份就是六耳獼猴,莫說不利害。

如來佛合掌道:「觀音尊者,你看那兩個行者,誰是真假?」菩薩道:「前日在弟子荒境,委不能辨。他又至天宮、地府,亦俱難認。特來拜告如來,千萬與他辨明辨明。」如來笑道:「汝等法力廣大,只能普閱周天之事,不能遍識周天之物,亦不能廣會周天之種類也。」菩薩又請示周天種類。如來才道:「周天之內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這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鱗、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菩薩道:「敢問是那四猴?」如來道:「第一是靈明石猴,通變化,識天時,知地利,移星換鬥;第二是赤尻馬猴,曉陰陽,會人事,善出入,避死延生;第三是通臂猿猴,拿日月,縮千山,辨休咎,乾坤摩弄;第四是六耳獼猴,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此四猴者,不入十類之種,不達兩間之名。我觀『假悟空』乃六耳獼猴也。此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後,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獼猴也。」

吳承恩寫「真假悟空」,主要如回目所講的是「二心一體」,此六耳獼猴變得與孫悟空一模一樣,竟然連「緊箍咒」和「照妖鏡」都分不出來,全宇宙就只有如來能辨別,可見六耳獼猴的本事。但本事歸本事,吳承恩要借用六耳獼猴講「二心一體」是否成功了呢?六耳獼猴雖傷唐僧,倒沒殺他,也不是為了吃唐僧肉,而且他又似乎有取經之意,卻最終被悟空一棒打死。讀到第五十八回,孫悟空打妖精取西經之意還算堅定,往往最不希望自己被逐,如果說六耳獼猴要象徵孫悟空的「二心」,我認為不容易說通。除非把「二心」理解為六耳獼猴變出的整個取經隊伍此一情節,而消滅六耳獼猴即是表示如來佛祖命定了指定取西經的團隊不可有二,劫難導致五師徒可能面臨分裂的問題重新歸於一體,這樣才比較好理解。可是六耳獼猴就慘死了,實屬悲劇,照妖鏡照不出牠,牠不是妖精之流,而他也懷有一份單純可愛,著實不該有此下場。《西遊記》缺了一點情,少了一份憐憫倒是真的。「混世四猴」理應有四隻神猴,可是原著和改編版本都只是偶一出現,特別吳承恩已提出四猴的特點,不藉此引出關鍵的情節真是說不過去。

《西遊書記》(10. 「金緊禁」與「空熊紅」)/杜子軒

《西遊書記》(10)

文/杜子軒

10. 「金緊禁」與「空熊紅」


《西遊記》第八回,如來給了菩薩三個箍,統稱緊箍兒,實則上分別是金箍兒、緊箍兒與禁箍兒,也附有金緊禁咒語三篇,用來收伏神通廣大的妖魔。緊箍兒套了在孫悟空的頭上,這當然是最為人熟悉的行者形象;而套在紅孩兒的則是金箍兒,化成五個約束他的頭和四肢,做了善財童子,同樣深刻難忘。那麼禁箍兒呢,則是套在黑熊精的頭上,那是唐僧與孫悟空兩師徒剛展開旅程時發生的事情,因為黑熊精趁救火時竊取了袈裟,而悟空無法戰勝他所以請了菩薩幫忙。雖然黑熊精和紅孩兒都是悟空勝不過的強勁對手,有資格套上緊箍。然而,要是有些讀者希望在閱讀過程中參與「再創作」,我們會不會希望這些緊兒套在其他角色身上?後世對紅孩兒印象深刻,算是套得成功了,可是黑熊精的箍兒,誰清楚記得呢?若不可責怪菩薩,倒是要抱怨吳承恩了,除非有人認為套在黑熊精也套得精妙。黑熊精給收伏了,做了守山大神。吳承恩在旅程展開時用這三個箍兒埋下伏線,自然是與讀者作了契約,叫人期待,但套了悟空不久,立刻就用於黑熊精,而且是在故事之初,沒了懸念,我個人頗不甚滿意這個敘事安排,浪費了一個箍兒,有點破壞了讀者的期待,雖然很想看見,卻絕不是那麼早。後人若要改編,不隨便刪改黑熊精,也應要重新塑造這個角色和情節意義,好好豐富吳承恩的底稿。「金緊禁」三個音極相似,不知當時是否同音而只是聲調有別,那麼我們再想想孫悟空、紅孩兒和黑熊精,簡約之就是「空紅熊」也是同音而聲調稍異。此乃戲筆?有寓意?把箍兒安排在「熊」和「紅」,是否僅是隨意從「空」之音聯想出來?其中會否輕率下筆而無刻意經營?如果這些箍兒套在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僧的身上,又會否是個好安排?如果說八戒沙僧太弱了而將受不起,那麼把他們兩個設定為神通廣大的高手是否願意接受?一旦思考這個問題,就會進入小說角色與情節創作的過程,讀者就是另一個吳承恩,《西遊記》也可能是別一番面貌。於是我重看了第八回,如來對菩薩的叮囑:

如來又取出三個箍兒,遞與菩薩道:「此寶喚做緊箍兒,雖是一樣三個,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緊禁的咒語三篇。假若路上撞見神通廣大的妖魔,你須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他若不伏使喚,可將此箍兒與他戴在頭上,自然見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語念一念,眼脹頭痛,腦門皆裂,管教他入我門來。」

如來佛祖提醒是「勸他學好,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當不聽使喚時才戴箍兒,然後「管教他入我門來」。到底菩薩曾否勸過黑熊精與紅孩兒入取經團隊呢?似乎不見痕跡,倒是收了他們兩個自用:守山大神與善財童子。要是加上黑熊精和紅孩兒,或是替換掉八戒沙僧,相信取經團隊便所向無敵了。不過無論如何,我確實不太喜歡黑熊精,在我眼中幾成敗筆。孫悟空是齊天大聖,姓孫乃因「合嬰兒之本論」,而紅孩兒又稱聖嬰大王,同是嬰孩之身心,要是在我筆下,我倒希望禁箍兒是用在一個可以突出「嬰孩意義」的角色身上,這樣「心」的內涵大概才可以發掘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