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淺談蘇軾《念奴嬌 .赤壁懷古》的「了」字/望軒

淺談蘇軾《念奴嬌 .赤壁懷古》的「了」字
文:望軒

蘇軾優秀的詞作很多,《念奴嬌 .赤壁懷古》是其中一首為人所熟悉的作品。有不少人在讀書時間已經接觸過,已認識詞句內容和情感思想,無需我再次重覆。這次我想要談的,並不是自己的發現,而是年青時跟洪肇平老師學習詩歌時聽說過的,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的發現,還是從哪裡學習得悉,我也不會自稱是我本人發現的。換言之,這篇文章乃由他引發,我則繼而深思罷了。且看詞云:

《念奴嬌 .赤壁懷古》 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也許閱讀上面這首詞時,一時未有留意它跟常見的版本有所不同,這次請特別著眼於「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一句,如果你還記得,流傳最廣而最被坊間普遍引用的是寫作「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並不是我誤引,這是我們要討論的一個字,一個「了」字的安排問題。

可能受到現代白話文的影響,我們很直接就能理解「小喬初嫁了」的意義,也是「小喬嫁了」,但有沒有發現幾個問題:第一,讀來很像現代白話文的寫法,能否追溯到宋代,即便宋代已有白話小說的興起,蘇軾是否想用這種筆法入詞?有沒有產生不像古典詩詞的意味?第二,若說「小喬嫁了」或「小喬初嫁」尚可理解,「小喬初嫁了」在沒有明顯時態特徵的漢語裡,這一句產生另一種奇怪,難道說,「小喬初嫁了」之後,還有「再嫁」嗎?強調「初嫁」又強調「了」的意義何在,好像說,「我初試榴槤月餅了」,聽眾就會期待,我和榴槤月餅之後的關係怎麼樣。然而,在《念奴嬌 .赤壁懷古》裡並沒有再說小喬和公瑾的事,小喬僅是被輕輕帶過的一個詞語。第三,「小喬初嫁了」一句,「了」字具有抒情的渲染力,以前覺得蘇軾對小喬有份感慨在裡面,可是越讀越不對勁,這不是《念奴嬌 .赤壁懷古》的重點,我覺得重點在於宏觀歷史和自我的關係,所以「小喬初嫁了」如果成句,就會把詞作割斷,在提及小喬處洩了一口氣,焦點落了這裡,反倒認為蘇軾對這個女子特別感觸。相比起三國的歷史,他關注的顯然不是這一個女子,起碼在這首詞裡不是,他著眼於千古風流人物,我認為最基本應是那時男子,如周瑜、諸葛亮等人。因此,我認為「小喬初嫁」那一句只是補充「公瑾當年」的那個時期,後面的「雄姿英發」是針對公瑾,而不應被小喬蓋過。

這個「了」字,其實早就有人發現,但並沒有詳細表述過其中的問題和賞味的差異。不難發現這個問題,只要我們翻開〔清〕舒夢蘭《白香詞譜》一看,他引的是〔元〕薩都剌《念奴嬌.石頭城》,下片首句為:

寂寞避暑離宮,東風輦路,芳草年年發。
⊙●⊙●○○/○○⊙●/⊙●○○▲

我們都發現句式是「六、四、五」,而不是「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六、五、四」句式。在《白香詞譜》裡,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被視為另一種格式,但也影響了不少後人依他的格式填詞。我們已難以知道蘇軾是否有意創出新格,雖然不排除有這個可能,但我暫時以為是無心插柳的。(要知道是否蘇軾破格而創,還得起碼翻查他之前的其他詞人的《念奴嬌》詞作有沒有「六、五、四」句式吧。)因為據我上文的分析,「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寫法有不少缺點,而且蘇軾另一首以《念奴嬌》詞牌填寫之作,也沒有依從這一新格填詞:「我醉拍手狂歌,舉懷邀月,對影成三客。」(《念奴嬌.中秋》),還是以最常見的「六、四、五」句式書寫。

如果此作本是「六、四、五」句式,當作如何解?我在網上發現另一個版本,來自明天啟壬戌版梅慶生注的《蘇東坡全集》:「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正雄姿英發」這可作一解,不過,並不能確定他是最原初。它既非人們接受的「了」字版,而且落筆極為平凡。其實,用「了」字也未必不可解,只要稍加細味,即可接受,而且頗有意思:「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洪肇平老師當時隨興拈出東漢孔融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典故,「了」字可解作「聰明伶俐」,不過近年再想,既然已有「雄姿英發」,再加一個「聰明」在前,似乎點綴不足,反見礙眼。那麼,何不將「了」字作「完全」解,好像「了無新意」(完全沒有新穎的意念)般,把「了雄姿英發」解作「完全英姿撥發,展現出英雄氣蓋」,這樣也未嘗不可。不過,這樣解,則要把「雄」字視為破格,因為「雄」字乃平聲,而此處當填仄聲字。

總括而言,《念奴嬌》詞牌的下片首句,「六、五、四」和「六、四、五」兩種句式在古時都有流傳,而且古時沒有標點符號斷句,要探究東坡的原初版本已相當困難。「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和「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在意義上兩者皆可說通,讀者各有所取也未嘗不可。然而,若就整首作品的文氣和內涵上說,我認為後者較勝一籌。

20131030

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

工作與休息——讀辛波絲卡〈回家〉札記/望軒

工作與休息
——讀辛波絲卡〈回家〉札記

文:望軒

〈回家〉 辛波絲卡
他回家。一語不發。
顯然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頭蒙在毯子底下。
雙膝蜷縮。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著——卻彷彿回到深達七層的
母親腹中,回到護衛他的黑暗。
明天他有場演講,談總星系
太空航行學中的體內平衡。
而現在他蜷著身子,睡著了。

讀辛波絲卡的〈回家〉,我想起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ón)電影《引力邊緣》(港譯“Gravity”),不少人批評他劇情單薄及知識失誤等問題,以為它徒有華麗而逼真的太空畫面,然而卻鮮有人發現匠心獨運的鏡頭意象,而且若以神話學的角度分析,更能明白其象徵。太空作品往往因為要探索其未知,能突顯人的存在問題,在冒險、死亡和重生的過程也有英雄歷險的特徵,啟程和回歸也是古老的人生命題。其實,電影《引力邊緣》在這方面發揮得十分出色,若果仔細觀賞,就能發現女主角Ryan Stone經過瀕死的邊緣,反回太空船內的稍作休息的那個鏡頭,導演刻意營造一種母體子宮內的嬰兒感,艙內的電線猶如臍帶,某程度上是頗為明顯的。太空工作不但危險,還需要豐富的知識,加倍的精神心力,並不是人人能夠勝任。工作的極致,可謂經歷死亡,每天重覆的工作如永恆不斷的回歸,也像西西弗斯的石頭,既勞累,也喜悅。它彷彿是死亡和重生的無限輪迴。

在工作與再工作之間,一般來說,休息的地方是「家」。現在將要進入正題,辛波絲卡的〈回家〉,除了產生共鳴,叫我想起近期觀賞的《引力邊緣》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呼喚著我內在的神話脈搏。神話的力量是永不止息的,它關心的議題也是古今相近的。這首詩的價值,把遠古的英雄神話移之現代社會,每一個盡心盡力工作的人都應是英雄人物,工作無疑是歷險的過程。回家是再啟程的中站,家仿如母體,帶給他溫暖和護衛他的安全感,他等待重生,準備「明天」。神話的特徵有時間的超越性,所以「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辛波絲卡把他置於人生的中段(假設一般人生有八十歲)頗有意思,而此刻它不再是四十歲,就是要打破線性的時間觀,借神話特徵來觀照人生的歷程可謂呼之欲出。另外,現代詩的寫法已毋須像古代的史詩那樣徹頭徹尾地敘述故事,〈回家〉就是恰到好處,於睡覺的一幕戛然而止,讀者也能想像明天,想像更多的明天,彷彿照見他工作和再工作之間的循環,也能體味他死亡與重生之間的生命特質,現代人的疲憊的存在。


20131028

2013年10月26日 星期六

偽君子不談風月——讀龔自珍〈己亥雜詩.一二六〉札記/望軒

偽君子不談風月
——讀龔自珍〈己亥雜詩.一二六〉札記
文:望軒

以往很少讀龔自珍的詩詞,怕只讀雜詩會失諸偏頗,所以寫這篇札記之前,曾翻看一些詩注,以及孫靜教授的《中國近代文學論集》,其中有好幾篇文章談龔自珍。從前知道孫靜教授喜歡陶淵明,這本論著花了不少篇幅講龔自珍,看來他對龔自珍也頗有心得。雜詩有點像隨筆,像遊戲,往往信手拈來。

〈己亥雜詩.一二六〉  龔自珍
不容兒輩妄談兵,鎮物何妨一矯情。
別有狂言謝時望,東山妓即是蒼生。

這首〈己亥雜詩.一二六〉聊有趣味,可說是自辯,也可用於點化。據說,當時龔自珍花月冶游,曾受到一些人批評和譏諷,故作此詩回應。讀這首詩有一條鑰匙,名叫謝安。先看一段故事,《晉書.謝安傳》:「玄等既破堅,有驛書至,安方對客圍棋,看書既竟,便攝放床上,了無喜色,棋如故。客問之,徐答云:『小兒輩遂已破賊。』既罷,還內,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謝安在淝水之戰以八萬大軍大敗率領九十萬大軍的苻堅。

詩歌的首二句講這一事件,東晉謝安雖然贏了戰事,但接到驛書報捷時,卻故作平常。謝安是謝玄的叔父,他為免兒輩誤解兵法之道,才壓抑自己的情緒。不過,龔自珍卻一反常人對謝安矯情的批評,他下了「何妨」二字表明這事情不需看待得過份認真。再者,你們虛偽,要顧及自己的形象,就像「不容兒輩妄談兵」,你們「不容兒輩妄談『情』」,還要人家接受你那套標準。不要緊的,「何妨」二字也看出,龔自珍同情地了解批評他的人。

末二句講的「東山妓」也是謝安的故事,他曾隱居東山,經常攜妓游山玩水,當時又有人指:「安石不出,如蒼生何?」安石是謝安的字。另外,《世說.識鑑》:「謝公在東山畜妓,簡文曰:『安石必出。既與人同樂,亦不得不與人同憂。』」也許,這就是龔自珍以謝安自比的原因。他有治世之才,也愛風月之事。詩歌那句「別有狂言謝時望」轉得很好,不只是承接,更開了一路。上句講鎮物矯情其實也沒甚麼問題,他這一轉,便說好了,即便是有一丁點問題,那麼我另外還有一些會震撼你的話要說,其實那些妓女何嘗不是蒼生呢?他的對象是「時望」,時望就是當時的賢人,有名望的人士等等。這些人往往佔了道德高地,只被國家大事等佔據了腦袋,絲毫沒有一點兒情趣。一個「別」字和「狂」字,已經是退一步來曲線點化他們,先嘲自己說的是胡言亂語,你們關心的才是終極命題,龔自珍落筆只是遊戲,他根本不想和這些人糾纏,要明的人自會明,不明的人繼續冥頑不靈。「謝時望」的「謝」字,是多謝嗎?感謝他人的微言嗎?我看,更像「謝絕」,好了,說完了,謝謝你的意見,以後你管你的,我管我的。以「東山妓即是蒼生」收結,真是妙不可言。若說要兼濟天下,為社會出力,為何讓她們有情趣、有生活不算是救助蒼生呢?「性工作者」也要糊口,國家的小恩小惠未到小市民身上,我們可以怎樣呢?只從國家政策入手,恐怕等到決策時,她們都餓死了。退一步講,陪自己中情的女子談心散步,難道也算是罪過嗎?加上這不單是妓女的問題,它指向的更是人生的態度,人不應只有工作,不應只有國家政治,遊玩也是人生, 妓女也是蒼生。

高高在上的「時望」,你們明白嗎?偽君子哪裡懂得風月,勤有時,戲有時,這才是君子,才是男人所為。龔自珍已不預期你們明白,所以「謝」字,既是謝絕,也是向你們說句再見罷。


20131027

2013年10月24日 星期四

鬼在野——讀李賀 〈野歌〉札記/望軒

鬼在野
——讀李賀 〈野歌〉札記
文:望軒

〈野歌〉李賀
鵶翎羽箭山桑弓,仰天射落銜蘆鴻。
麻衣黑肥衝北風,帶酒日晚歌田中。
男兒屈窮心不窮,枯榮不等嗔天公。
寒風又變為春柳,條條看即烟濛濛。


讀李賀的〈野歌〉,感到疑惑的首聯,這意象到底是信手拈來的心靈圖景?是現實發生過的事情?它能指向甚麼意義呢?也想知道,它蘊含了李賀怎樣的情緒?以往讀李賀的經驗是,語言比較難解,但內容往往指向現實,並非如一般人所說得那麼奇幻。

銜蘆的鴻是自喻嗎?有一說,指鴻雁銜蘆,因怕被人所獲,所以銜蘆以防人的矰繳,矰繳是一種帶絲線的箭,用來射鳥。但要銜蘆的鴻雁,是因為體肥不能高飛才怕被獲,而瘦瘠的則不需要。雖然可能出於古代的想像,但在他們的認知當中,銜蘆鴻應是不優秀的。那麼,這隻鳥是自喻嗎?自比自己的失意?

「麻衣黑肥」幾字,很久以前解為黑白相雜的毛色,指鳥,也有指是射鳥人,都當作舊註稱誤。現在的說法,似乎傾向解為唐時舉子,因他們都穿著麻衣,黑肥則指他們的垢膩之狀。乍看幾種解法都未嘗不可。不過,如果連繫到「帶酒日晚歌田中」的「帶酒」和「歌」等舉措,看來前句指人比較合適。我覺得,不妨將射鳥人、唐時舉子混合,也就是李賀他自己。

我的解法是,這首詩描述一個失意的人,如何轉化自己的心情。也許是李賀曾經在科舉失意後作。銜蘆鴻象徵不美好的自己,可能是隨景而生的感興,李賀失意時到野外發洩,射鳥、飲酒、高歌,如果「麻衣黑肥」就是指射鳥的他,一個失意的舉子。「衝北風」的「衝」便形象地寫出他憤憤不平的樣子。他跑到田中,射鳥、飲酒、高歌等行動很野孩子,〈野歌〉之野,相對的可能就是文,科舉考試之類的事務,他逃避,要尋找整頓自己的場所,就不能困在令他失意的科場。「野歌」的意義也許在此。

最後兩聯,可見他在「野田」能夠轉化心靈。雖然想到枯榮不等的問題,曾經怨懟蒼天,但他想到男兒的心志,不應該被環境屈折,就重新得力了。窮盡則變,就不窮了,就像冬春等季節的轉變,以文學語言推出,寒風化柳,條條逐一察看,反而雙眼產生烟濛濛的錯覺。錯覺,也許又是真的。人生是說不準的,而說不準的人生,也許最真實的。天公沒有保證枯榮平等,也沒有保證男兒的「猛志固常在」,畢竟那是神話人物刑天的事,而李賀卻是現實的。


20131024

2013年10月21日 星期一

「悲天憫人」與「哀感頑艷」——讀杜甫〈負薪行〉與李商隱〈無題〉札記/文:望軒

「悲天憫人」與「哀感頑艷」
——讀杜甫〈負薪行〉與李商隱〈無題〉札記
文:望軒

杜甫〈負薪行〉有不同的流傳版本,文字稍有差異,下面使用的是(清)仇兆鰲的《杜甫詳注》,其中可注意兩句:「男當門戶女出入」,「男」一作「應」,而「何得北有昭君村」,「北」一作「此」,等等。整體來說,這些影響不深,有個梗概的了解即可。

〈負薪行〉 杜甫
夔州處女髮半華,四十五十無夫家。
更遭喪亂嫁不售,一生抱恨長咨嗟。
土風坐男使女立,男當門戶女出入。
十有八九負薪歸,賣薪得錢應供給。
至老雙鬟只垂頸,野花山葉銀釵並。
筋力登危集市門,死生射利兼鹽井。
面妝首飾雜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
若道巫山女粗醜,何得北有昭君村。

我讀這首詩立刻想起李商隱〈無題〉(何處哀箏隨急管)。

〈無題〉 李商隱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
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後同牆看。
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

頷聯「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兩首詩同樣講「嫁不售」的老女。很自然地想到女性的社會地位問題。杜甫的〈負薪行〉全詩較集中地塑造夔州的一位老處女,由於文化的差異,社會的問題,她勞苦地幹粗活使得她身心俱殘,美態不再。無可否認,杜甫極力描繪的老處女形象,甚至把她的嘆息吹向讀者的耳朵,寫法與李商隱全然不同。杜甫只在結尾處給予一點議論,感慨現實的無奈。仇兆鰲最後指那是「憫惜之辭」,確是。人們稱杜甫「悲天憫人」,在這首詩可以看出端倪,但「悲天憫人」某程度上是寫得太出了。

至於李商隱,張采田說他「哀感頑艷」也有一點道理。他和杜甫都寫老處女,但李商隱的寫法相對婉轉,他把自己「悲天憫人」的一面隱藏在語言之中,所以說,若說李商隱沒有憫惜之情是絕對不正確的。請看頷聯和頸聯,貧窮的老處女和富有的年輕女子做了強烈的對比。這是一種現實的悲哀,首聯用聲音的哀調和意象的艷麗渲染了女性。杜甫寫的是現實中的一個老女人,李商隱的頷聯和頸聯並置後,問題立刻上升到普遍的女性,還有社會地位的問題。那是既現實,又是長久以來的議題。杜甫只寫到老處女的「一生抱恨長咨嗟」,而李商隱卻寫「梁間燕子聞長嘆」,借用燕子來營造循環不斷的感慨。老處女只能嗟嘆「一生」,但燕子來來往往,又聽見「永巷」的不同階級和年齡的女性,那是永不止息的感嘆,這個老處女長嘆至死,還有另一位,那隻燕子聞嘆亦死,也有另一隻。

杜甫和李商隱的表現手法迥異,但卻同樣蘊含著「悲天憫人」的心情。


2013年10月21日

2013年10月14日 星期一

談李白〈東海有勇婦〉的「代關中有賢女」/望軒

談李白〈東海有勇婦〉的「代關中有賢女」

文:望軒

〈東海有勇婦〉(代關中有賢女)李白
梁山感杞妻,慟哭為之傾。
金石忽暫開,都由激深情。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超騰若流星。
捐軀報夫讎,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
十步兩躩躍,三呼一交兵。
斬首掉國門,蹴踏五藏行。
豁此伉儷憤,粲然大義明。
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
捨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榮。
淳于免詔獄,漢主為緹縈。
津妾一棹歌,脫父于嚴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讓斬空衣,有心竟無成。
要離殺慶忌,壯夫所素輕。
妻子亦何辜,焚之買虛聲。
豈如東海婦,事立獨揚名。

我可以像現今普遍的讀者那樣閱讀這首詩,例如李白的狂放境界、俠客的題材,甚至女性主義也可以牽扯過來,但這些都不是閱讀時最引我注目的部份。我的好奇是小標題,於是開始追蹤,但還是未明白。起初以為是「代關中有賢女」,就是代一位女子發聲,但這女子又顯然不是勇婦,她們有甚麼關係?代寫,是為了替勇婦抱不平?似乎不是這樣,我參考了校注本,它寫道:「此下王本注云:原注:代關中有貞女。兩宋本、繆本俱注云:代關中有貞女,又作賢。咸本注云:又作賢女。」這小題很早就有,說是李白自己標注也應該不錯。於是再查,說那是漢曲:「漢曲五篇:一曰《關東有賢女》,二曰《章和二年中》,三曰《樂久長》,四曰《四方皇》,五曰《殿前生桂樹》,並章帝造。」「關中有賢女」指的應該就是《關東有賢女》,或許漢時有樂府叫《關東有賢女》,如今李白要寫一曲新的代之。我立刻從詩歌的思想內容,一跳而到了形式的問題上。

唐詩的文化還不太熟悉,它如何承接傳統又開拓新時代,似乎很重要,卻缺乏足夠的知識背景。「代」有何意義和特性?「代」是一種怎樣的詩歌文體?如果回到內容上,這種形式和內容有甚麼關係?例如,這首詩的勇婦形象,與其依某種詮釋習慣把勇婦形象作為李白心靈的反映,不如想像那是中國式的歌劇。我需要更多的研究,但直覺認為,漢時的《關東有賢女》是有音樂和演出內容的,而到了唐代的李白手上,雖然用同一曲,但卻填寫完全不同的內容,展現全新的藝術面貌。如果是真的,這就更有趣了,例如《帝女花》,音樂和內容已經深入民心了,如今你用《帝女花》整套曲目去填寫一齣《勇武夫》,這種複疊性質既是心理預期的落差,也是帶有「後現代」性質的美感,深入民心的音樂和內容並沒有永恆的穩定性,唐代盛世已有這種胸襟。現在只能想像唐代的文化,我會進一步去研究了解。

順帶一提,最近聽周華健的歌,他自己填詞的國語歌詞是《明天我要嫁給你》,而林夕填的廣東話歌詞是《昨晚妳已嫁給誰》,同一曲式,兩種截然不同情感色彩的內容。我猜李白的〈東海有勇婦〉與〈關中有賢女〉的關係也類似。


20131014

破絕/望軒

破絕
文:望軒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語出杜甫的詩歌〈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個「破」字叫我不斷深思。杜甫說要博覽群書,還要把它們讀破,在當時來說或許有可能,但還是相對困難。那時候學富五車的知識量,大概遠比今天的小學程度的知識量少,如今科技發達,恐怕五千車、五萬車,乃至五十萬車,也輕易運轉於掌上。問題還是出於一個「破」字,這又叫我想起孔子「韋編三絕」的故事,據說孔子晚年喜歡讀《易經》,反覆研究,繩子斷了,補了又再斷,斷了又再補,恐怕這樣更抵得上一個「破」字。破萬卷不如破一卷專注和用力,所以孔子不但破,還破而絕,可謂讀書到了「破絕」的境界。

那是古代,到了二十一世紀恐怕不可能了,專心的態度當然不可能否定,但若畢生只學習古代萬卷的知識量,那就必然十分落後了。要兼顧數量和質量有一定難度,因此處理資訊和讀書成效的書籍就應運而生。台灣學者兼作家李家同的《大量閱讀的重要性》指出現今世代必須閱讀大量的書籍,當然他沒有否定精讀的功效,但精讀之前,博覽群書還是需要的。其實古今中外都不乏這些見解,好像著名作家路易斯(C.S.Lewis)一方面認為要大量閱讀,另一方面又在論文〈文學批評實驗〉裡指出:「好讀者以嚴肅的心情閱讀每一本書,專心一意,用心吸收。」面對這麼多精彩的書籍,以及其他媒介的精彩作品,真的能夠窮盡嗎?一旦有這種求知若渴的念頭,就會有人出來當頭棒喝,引述《莊子》的名言:「以有涯隨無涯,殆矣。」然後沾沾自喜,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可憐眾生。這次我不想以逍遙的境界傲視,也不是要朱熹所謂格一物而萬理通之說,而是當我們要大量吸收的時候,還如何能夠吸收得好?

要兩者同時企求的時候,廣度和深度幾乎是最尖之矛與最堅之盾。讓我們回來關注城市人的消費狀態,以書為例,買它,看它、讀它,購買是擁有的表層,看和讀是較深層的擁有,然後破它、絕它,直頭透徹了,那才是深層次的擁有。這種擁有使書籍透明化,與主人合而為一。可是,要大量閱讀困難了,全都停留於買它和看它的層次,似乎得到很多,其實還只是皮毛。更何況,不只是書,還有其他媒介。看來,少即是多的道理,還是適用於今人。在廣泛吸收的同時,腦海裡藏著「破絕」的念頭,提醒我們要專注於心儀的或是需要的東西,反覆玩味,直到真正深層次地擁有它們。

道理總是沉悶,事實上我只希望我們開始回頭審視家中的角落,能否記起某一本書的目錄、框架和內容,或者細想家中某一張唱片的歌目、歌詞和旋律,當我們說擁有它們的時候,到底我們是否真的熟悉?不熟悉,是否還可以稱之為擁有?


20131014

2013年10月13日 星期日

急躁和懶散/望軒

急躁和懶散

望軒

人類有兩大罪惡:急躁和懶散。由此便產生所有其他的罪惡。由於急躁,他們被驅逐出天堂;由於懶散,他們無法返回。或許只有一大罪惡:急躁。由於急躁他們被驅逐,由於急躁他們無法返回。
——卡夫卡〈對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

急躁和懶散,我都犯了,真的,這樣才能解釋自己的罪咎感。當然我不能跟卡夫卡相提並論,他關注的是終極的存在問題,而我只不過是無病呻吟。我總是譴責自己,過於急躁和懶散。我生活不錯,暫時還有工作,有自己的興趣,唯一糾結的是時間。

每天空閒的時間不多,只有一丁點。急躁,急於閱讀大量感興趣的書籍,以致於購買很多,累積下來的書債足夠十年來償還,但還是逛不斷買不完。我又急於把靈感札下來,寫下關鍵詞和大綱便當作完成,沒有好好凝固和發展那些題材。每次想閱讀和寫作,便有種急切回家的衝動,忙亂的腳步總是伴著自責;懶散,回到家又如何呢,瀏覽網頁,收拾因優柔寡斷不肯扔掉應該扔掉的無謂事物,整理一再遺忘的文字碎片,隨便翻翻雜書而把經典巨著擺放在一旁。想寫作中長篇的作品,開了頭卻無法堅持下去,於是最多寫一兩頁的極短篇,以及像詩的斷句。到底是甚麼緣故,令我失去了昔日非寫不可的激情?到一天一天過去了,空渡了,這就是我的罪。

閱讀和寫作,為何我總是先取次要的,而把重要的事情一再押後,卡夫卡所說的急躁和懶散,大概能夠解釋我為何一再驅逐自己,又無法返回原點。我必須面對真正的自己,既然已知道生命無常,就更應該懂得取捨優次,令自己無悔。沒法把握自由,就會被自由淹沒,當無法堅定意志的時候,罪就油然而生。假如生命將要結束,我會希望自己是以怎樣的姿態完成一生?一生是用甚麼煉成?急躁和懶散,使我一直搔不到靈魂的癢處。癢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安息。


20131013

2013年10月1日 星期二

踏上落幕的長安舞台——讀趙嘏〈長安秋望〉札記/望軒

踏上落幕的長安舞台
——讀趙嘏〈長安秋望〉札記

文:望軒

趙嘏因〈長安秋望〉被杜牧稱許為「趙倚樓」,杜牧也有〈長安秋望〉詩,這位晚唐大詩人並沒有貶抑他人抬高自己,反而大加讚賞,實屬難得。如果翻開杜牧〈長安秋望〉來看就更為有趣了,詩云:「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我們發現他的詩也有「樓倚」一詞,但卻給趙嘏「趙倚樓」的稱號,或許暗示了他認為趙嘏寫出比自己更優秀的詩句。

趙嘏〈長安秋望〉
雲物淒清拂曙流,漢家宮闕動高秋。
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
紫艷半開籬菊靜,紅衣落盡渚蓮愁。
鱸魚正美不歸去,空戴南冠學楚囚。

杜牧寫的是「樓倚霜樹外」,樓台倚仗一片霜樹而突出,秋色的景象雖有一定的氣勢,鏡天一句也寫出清氣。可是與趙嘏相比,就欠了一層力度。那份力度在於,「清」和「勢」本身難以調和,杜牧落筆似乎帶有實驗性則卻不太成功,而趙嘏則比較接近傳統的寫法,添上晚唐時代的氛圍。寫秋之清,還得從淒清和蕭索入手,容易引人共鳴。平凡入手,出不平凡,還是不平凡入手,出平凡。這是有趣的詩歌寫作問題。

  也許,淒涼這樣主觀的情緒,還得靠「人」。杜牧〈長安秋望〉除了作者,看不出人,而趙嘏的「長笛一聲人倚樓」可以是詩人自己,也可能指向他人。這樣的淒清景色,引發詩人留在長安的不安感,是全詩的詩眼,因此才逗出最後歸去的想法。菊,與其說靜,不如是啞口無聲;蓮,落盡的紅衣,愁極,淒涼極。詩人想到鄉土的好,鱸魚的美,若不及時歸去,留在這裡,不過徒勞無功。「空戴南冠學楚囚」的「空」和「學」兩字,很能表現詩人的無奈。長安曾經的繁華,在晚唐人的眼中都成為殘星,他們體驗到末代的情緒,長安是唐朝詩人的大舞台,趙嘏站在上面感到存在的虛無,好比劇院的演出已經落幕,燈已關了,你才穿著角色的戲服上場。滿腔熱誠,即使再有實力,既沒有觀眾,也沒有舞台效果。你好比大後備演員,你說的話,歌唱的詩,被劇院的空座吸掉了,又或者只聽見自己的回音,彷彿連綵排的資格也沒有,遑論演出。你一個人倚著簾幕,正是和「人倚樓」類似的情境,耳邊響起淒涼的長笛聲更烘托出你的孤獨。趙嘏有一刻醒覺,領悟到自己必須及早歸隱。然而,僅有的歷史記載告訴我們,趙嘏肯定與時代作對,他心有不甘,繼續打滾職場生涯,與晚唐一起苟延殘喘。


2013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