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3月2日 星期日

禪的試煉——讀蘇軾〈減字木蘭花〉(雙龍對起)札記/望軒

禪的試煉
——讀蘇軾〈減字木蘭花〉(雙龍對起)札記

文:望軒

蘇軾與柳永,宋詞中缺一不可。讀柳永,越讀越不能止息,千迴百轉,多情纏綿。讀蘇軾,每讀一首均要掩卷屏息,方能聽其回響。我說過蘇軾擅於不同文體,都塑造了一個大蘇軾。柳永其實也是大柳永,只不過他傳世的幾乎只有詞,讀他的《樂章集》,情詞的界線模糊,首首皆是多情的大柳永。抽象有一點說,這是由於蘇軾和柳永都是一氣貫之的作家,他們內在的聲音充滿了,不得不外洩於文筆之外。相對來說,柳永躍動我們的情,蘇軾則安撫我們的心。

這次選讀了蘇軾〈減字木蘭花〉(雙龍對起),氣氛如雲淡風輕,有點值得玩味的地方。

〈減字木蘭花〉 蘇軾
錢塘西湖,有詩僧清順,所居藏春塢,門前有二古松,各有凌霄花絡其上。順常晝臥其下。時余為郡,一日,屏騎從過之,松風騷然。順指落花求韻,余為賦此。

雙龍對起,白甲蒼髯煙雨裡。
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
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
翠颭紅輕,時下凌霄百尺英。

蘇軾與詩僧清順多酬唱,有交情。他在錢塘西湖到所居之地藏春塢,那裡門前有兩棵古松,而且都有凌霄花攀緣其上。風起而花落,清順就著蘇軾賦詩一首。序中交代的是此詞的緣起,古松在煙霧中如兩條巨龍,枝葉如爪,塑造得活靈活現。清順則時常都在下面躺臥休息,悠然自得,縱然四周有些甚麼在顫動,他也表現得相當幽靜,不被俗世所纏繞。這種高人的超脫形象,自然是中國讀者所熟悉的,那麼這些詩歌在今天還有可觀的地方嗎?這要就作品而言,我讀文學特別關注語言,不只是內容,若文學只是內容,形式僅是一個載體,那就難免認為古典文學都千篇一律,其實不然。這首詞之所以值得審美和深思,序文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也許到了宋代,小說筆法有顯著的進步,蘇軾的序文塑造了一個高人詩僧形象,清順可能有意借落花點化蘇軾才求韻一首,儼如給予蘇軾一次試煉,看他領悟到甚麼來。如果西方的希獵神話有予人試煉的題目,東方的中國禪話也有開悟的練習。

蘇軾的詞作就是他的領受。雖然蘇軾確實曉得禪家的清靜之境,但他始終擅於為文,重視文學修辭,他的靜筆是動筆留白的結果。加上,他胸臆中仍然藏著世事,要他完全活出僧人之境,自然有點難度。我不想增添蘇軾的傳奇性,超曠脫俗而毫無執著並非我印象中的東坡。起句的「雙龍對起」,雖然營造得飄渺虛幻,但龍之勢簡直是他心中的投射,也很可能反映著他時常記掛著國家大事,龍與皇帝的關係自然不用詳說。這是意識上浮現出來的形象,我不是想實指龍就是皇帝,否則雙龍就是東坡大逆不道的罪名了。「下有幽人晝夢長」,蘇軾到底在哪裡?在我看來,這首詞的四句並不如人云亦云般禪機處處,他想像雙龍,注視幽人,而且鳥聲爭噪奪去了他的耳朵,凌霄花落下也吸引了他的眼睛,似乎耳目和心思都停不了。他關懷世事,善於觀察和分析,但自己站在松風騷然的清靜地之中,他有甚麼領悟?有人分析這首詞,說物我兩忘,這可圈可點。他曉得動靜相襯的手法,也知道禪道是如何表現出來,可我覺得這首詞隔了一點。讀這首詞可想像蘇軾的活動,但作品並不特別出色。不知道詩僧清順讀了這首詞後有何反應,他對蘇軾的回答滿意嗎?他能通過「禪的試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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