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3月14日 星期五

臨歧之光——讀汪精衛〈舟夜.二十八年六月〉與〈自都魯司卦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札記/望軒

臨歧之光
——讀汪精衛〈舟夜.二十八年六月〉與〈自都魯司卦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札記

文:望軒

一直很少接觸明清以後的古典詩歌,除了以前詩詞老師推介過的一些近代作品,幾乎都不再讀了,尤其是汪精衛這類在歷史上備受爭議的人物,更不曾想過讀他的詩詞。直到坊間重出了汪夢川注釋的汪精衛《雙照樓詩詞藁》,方發現有一個作為詩人的汪精衛。當時還沒有興致翻閱他的作品,待寄蜉先生推薦了一首〈舟夜.二十八年六月〉,始覺得詩歌寫得不錯,真有難言之苦在其中,且看:

〈舟夜.二十八年六月〉 汪精衛
臥聽鐘聲報夜深,海天殘夢渺難尋。
柁樓欹仄風仍惡,鐙塔微茫月半陰。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
淒然不作零丁嘆,檢點生平未盡心。

汪精衛在歷史和政治上之爭議,還須向專家請教;我也未能像余英時那樣整理出汪精衛的「愁苦」乃「詩言志」之真誠心理活動,並反對他人譴責的「求詩好」的虛偽表現(見《雙照樓詩詞藁》序一)。我純粹從閱讀的感受上說,確以為有詩氣在其中,彷彿聽到他有苦自知的感慨。如果說他是裝出來的話,只能說裝得很真。

由於對他和相關的歷史並不熟悉,僅以一己之尋索談談這首詩,再求他人賜教。汪夢川的解題指出:「一九三九年五月三十一日汪精衛自上海飛日本交涉中日問題,六月十八日乘船自日本返天津。」這年頭應該是他的「轉捩點」,他的前半生乃革命出身,但在後半生卻被定為「漢奸」。這一年大概就是他的「和平運動」時期,在南京建立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也就是所謂的「汪偽政權」。這首詩和他的行徑是他表裡不一的明證嗎?想知道更多的話,還需參考更多文獻和詩詞。有興趣者可繼續追尋。這首詩吸引我的首先是頸聯和尾聯,繼而是首聯和頷聯。

「良友漸隨千劫盡,神州重見百年沉。淒然不作零丁嘆,檢點生平未盡心。」一句,汪精衛的淒然來自國事,「神州重見百年沉」簡直是亡國之音,而用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詩典「零丁洋裏嘆零丁」更明顯指向國家政治之問題。「檢點生平未盡心」,似乎也有陸游愛國情懷之意蘊在其中,但又並不盡同。要是作者並非汪精衛,這首詩或許未能細味出複雜性來。那句「良友漸隨千劫盡」,我認為相當關鍵,「良友」應值得我們關注,注釋指是方君瑛、方君壁、曾仲鳴、曾醒等人。這些良友當年應該曾於一九一二年與汪精衛一同到法國留學,後來一九一五年,袁世凱密謀帝制,汪精衛應孫中山之召回國。另有一詩叫〈自都魯司卦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記述了當時的感受:

十年相約共鐙光,一夜西風雁斷行。
片語臨歧君記取,願將剛膽壓柔腸。

「都魯司」即法國西南部城市圖盧茲(Toulouse)。兩詩對照,倍感唏噓。在這些年間的良友都有劫難,方君瑛於一九二三年因國事不可為及家事煩擾而服毒自殺,曾仲鳴是汪精衛的秘書,也於一九三九年三月於汪精衛的寓所遇刺而亡。他的死很可能促發他寫〈舟夜.二十八年六月〉一詩,良友之死,會否導致他政治的轉向?他對國家還懷有怎樣的希望?怎樣才是一條可行的出路?

回到首聯和頷聯「臥聽鐘聲報夜深,海天殘夢渺難尋。柁樓欹仄風仍惡,鐙塔微茫月半陰。」的表現手法很傳統,惡風很自然是困難不安之喻,鐙光也是常用的希望之象徵。這不難理解,此時的他大概已感絕望,才會寫出「海天殘夢渺難尋」一句。要細味此詩,我認為可以再次和〈自都魯司卦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對讀,這樣更有意思。

就是那點光:〈自都魯司卦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雖然只是一般的鐙光,但當時他和良友一起,而且年輕對未來充滿希冀,在法國留學,認識到西方的新思想,自然希望可以用之於國家,這十年相約之鐙光雖小,實則熾熱明亮。汪精衛當時應召回國,一定滿懷抱負。可是,經過這些年國家和良友的經歷,當時「片語臨歧君記取」之記憶,或許真如分岔路口般把汪精衛引向另一條為當時所不容的道路。此一別在多年後的讀者心中,有否湧起一片惆悵神傷之感?〈舟夜.二十八年六月〉的「鐙塔微茫月半陰」一語跟〈自都魯司卦馬賽歸國留別諸弟妹〉的「十年相約共鐙光」恰成淒然而有意思的對照,鐙塔自然比書桌的鐙光巨大,在深夜尤其顯得光芒而有導航之作用,可是如今卻微茫陰暗,絲毫看不見前方的出路。當日的憶記與今天之殘夢,試問有誰懂得?作為詩人的汪精衛,史家又憑甚麼批評?


2014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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