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4月4日 星期五

黃鶴與白雲,誰去?——讀崔顥〈黃鶴樓〉札記/望軒

黃鶴與白雲,誰去?
——讀崔顥〈黃鶴樓〉札記
文:望軒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嚴羽《滄浪詩話》推崇崔顥〈黃鶴樓〉為唐人七律詩第一,它絕對有壓卷的潛力。我們知道李白也欣賞它,甚至作〈鸚鵡洲〉、〈登金陵鳳凰台〉挑戰之而自愧不如。崔顥〈黃鶴樓〉釋詩者眾多,如此經典之作,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再次出現眼前,或者偶爾會想起它。它建立的氣象和聲息有極強的滲透力,即使我認為〈黃鶴樓〉和〈登金陵鳳凰台〉兩首的結尾「使人愁」三字略嫌淺率,但無可否認這三字相當影響全詩的語調和氣息。

重讀時,又想到從前的一個問題。記得高步瀛選注《唐宋詩舉要》曾提及此詩首句的另一個版本:「昔人已乘白雲去」,而非「昔人已乘黃鶴去」,高步瀛認為當以後者為是,我也認同。讀詩的經驗雖容易受人影響,但總不能人云亦云,我一再細味兩者的效果。有些作品有異文,但未必舉足輕重。假如發現有些異文是決定性的,不妨抓緊它來思考,是有意思的讀詩過程。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載吳正傳(師道)《禮部詩話》:「崔顥〈黃鶴樓詩〉題下自注云:黃鶴乃人名也。其詩云: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云乘白雲,則非乘鶴矣。」他又說「當以顥之自注為正」,不過吳師道是元代人,距唐相隔多時,不知所見版本為何?這個所謂「自注」十分使人疑惑,我們如何對證呢?既然李白曾仿寫它,不妨借他的詩歌來反證,或許更靠近崔顥。

〈鸚鵡洲〉 李白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登金陵鳳凰台〉李白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我們看到李白〈鸚鵡洲〉「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首二聯三見「鸚鵡」;而〈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只首聯已三見「鳳凰」,可見李白從〈鸚鵡洲〉到〈登金陵鳳凰台〉是不斷進行對〈黃鶴樓〉文本的承傳和挑戰,到了〈登金陵鳳凰台〉更不能只說是模仿,因為把「兩聯三見」的手法,再煉成「一聯三見」,是相當具膽識的戰書。若後人要比較〈黃鶴樓〉和〈登金陵鳳凰台〉,這一點不能忽視。我之所以提到李白這兩首詩,乃從這個表現句式去嘗試反證崔顥當以「昔人已乘黃鶴去」起句為是。黃鶴、鸚鵡、鳳凰,均取材禽鳥,能飛逝,故「去」字於三詩亦為關鍵詞。想必崔顥詩所建立之「兩聯三見」與「禽鳥飛去」的迴環往復的獨特文體引起了李白的注意,可謂真正的一錘定音,餘響還在二十一世紀的讀者心中迴盪著。(別案:若以我們眾讀選詩為例,除了這次的崔顥〈黃鶴樓〉,還曾讀過李白〈鸚鵡洲〉,而更早以前也讀過創此格律的沈佺期〈龍池篇〉:「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迴環往復更密集,可追溯至此。)

高步瀛所案也值得參考:

「吳說非是。起句云乘鶴,故下云空餘,若作白雲,則突如其來,不見字安頓之美妙矣。後世淺人見此詩起四句三黃鶴一白雲,疑其不均,妄改第一黃鶴為白雲,使白雲黃鶴兩兩相儷,殊不知詩之格局絕不如此。(觀太白〈鸚鵡洲〉可知。)又恐人不以為然,並妄造為崔氏自注之語。然古書所載,無以黃鶴樓為人名者。山名之說最為確正。」

高氏提到「安頓」和「格局」之說,乃讀古典詩歌之重要法門,二者皆使我們進入詩歌的結構,打通全篇。若以「昔人已乘白雲去」起首的話,那麼「白雲千載空悠悠」一句之白雲當已不在,以無雲之晴空伴著黃鶴樓為是;而以「昔人已乘黃鶴去」起首的話,點明黃鶴已去,乃只餘黃鶴樓與白雲,故所謂千載空悠悠,乃是長久以來,只得此二者在而昔日之事已然逝去。相較之,仍以後者為勝,乃是「白雲千載」是指有雲,而「空悠悠」言其雖「有」而與「無」無異。為何如此?乃因黃鶴和白雲,即使誰去,雖然影響其意象,但真正決定情感的,乃在於人去,而非鶴與雲。崔顥全詩的魅力,很可能在「昔人」二字已經超凡入勝了。後人爭論黃鶴與白雲誰去,李白之模仿鸚鵡鳳凰飛來飛去,都被其反復出現的「黃鶴」所迷惑了。且重看一遍〈黃鶴樓〉之首尾二句:「昔人已乘黃鶴去……煙波江上使人愁。」讀者不曉得作者,或許正在於見詩不見人,在千載的大環境之中幾近消失之人,無論他人或自己之遠去,同是這個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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