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4月19日 星期六

杜甫的濁酒杯——讀杜甫〈登高〉札記/望軒

杜甫的濁酒杯
——讀杜甫〈登高〉札記
文:望軒

〈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一)
「高渾一氣,古今獨步,當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
——楊倫《杜詩鏡銓》

「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移,深沉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者,此當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律第一也。」
——胡應麟《詩藪》

繼崔顥〈黃鶴樓〉後,又有另一首出現壓卷與第一的問題。雖有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前人提出了壓卷與第一之說,總是在讀者心中迴響著,似乎有些作品真有高下可分,有種「這可稱得上是最好的詩了」的錯覺。雖然法國詩人瓦雷里(Paul Valéry, 1871-1945)說過:「每首詩都只體現了『創作所形成的一種狀態,它幾乎永遠可以重作和修改』。」但不禁要問,重作和修改雖可用一種創作狀態形容之,然而它跟原初的創作狀態,是否能同一件事?詩人杜甫既以此種詞語組合傳世,我們還得面對它。即使永遠沒有完美的詩歌,我們還是能夠從詩歌的完成度去讚賞它的一流,一流詩作能呈現出豐富深刻的心靈意緒,可以反複細味,就算不獨尊某一首詩歌為天下第一的壓卷之作,我們也可以將它歸入一流之列。

姑勿論你是否相信世上有詩可穩居第一,這種詩歌神話和詩人傳說也不失為茶餘飯後的趣聞。不過在這一切閒談之後,可不能忘卻神話和傳說的底下,往往是靈魂在煎熬中昇起,讓人感動的往往是苦難之中的崇高。〈登高〉一詩與杜甫登高之行為,彷彿把他指向一種高度。他晚年無疑是潦倒了,但他在詩藝上越見精純,每個人有不同的長處和技能,而作為詩人的杜甫已去得很盡了,他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二)
「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王國維《人間詞話》

王國維曾高舉李煜之詞,我曾經在某篇札記中反對過。宗教領域的負罪之意並不是一般人抵得上的稱譽。若硬要在中國文學之中挑選一人擔任,我以為杜甫較之李後主有此能耐。先不說「原罪」或「罪業」等複雜的概念,起碼在他的詩集之中,我們仿若目睹了苦難,而杜甫的憐憫儼如承擔民族的靈魂。到底還有沒有其他中國詩人能夠呈現出這種精神面貌,而詩藝又到達這種高度呢?恐怕難以再找到別的詩人了。〈登高〉不像其他描繪悲慘世界的詩作,它明顯地回到了杜甫自身,而此種自身是環境鞭撻的結果,「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形象仿如肩負了亂世的種種罪過,讀之莫不心有戚戚然,更深入的讀者可能還會讀出洗滌的效果——閱讀之後,我們應有甚麼憂國憂民的改變和行動?

杜甫的詩藝確是把他推向高度的門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的漂泊和憂心的面貌如在讀者目前。然而「萬里」和「百年」都是一身之局限,是他大半生之經歷的概括。此二句歷來多受激賞,如宋代的羅大經就說「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可是這兩句之凝煉,頷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斷不可放過的,別以為精彩之處在「蕭蕭」和「滾滾」之類的修辭,而是「無邊」與「不盡」兩處,杜甫以精煉的語言觸及「無限」,點出空間之無邊與時間之無盡,這兩者不就是「宇宙」嗎?杜甫的高度可謂由境界煉成,他之所以有此境界,又因他的胸懷與眼界超乎常人。此聯與其說是營造自己潦倒的氛圍,不如投入杜甫的心靈,感受他承受的重量,即使是出於他自己對國家抱負的幻想與空想,他仍然是放眼於國家、世界和宇宙的落寞感與消亡感。正是如此,此聯過度到「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明確地落到他有限的自身,我所說的肩負國家民族的靈魂,或「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的誤讀,才得以完成。他登高了,感悟到天地和歷史聚落於他的心靈,彷彿耶穌在十字架上的高度。詩人始終與宗教聖人不同,耶穌基督在快斷氣前的一刻說了一句「成了」,可是杜甫的心中迴盪著的心聲會是如此完滿的話嗎?他可能帶著「不成」或「未成」的遺憾離開世界,一個詩人不能成就救贖事業,他們終究只是被趕逐的一群罷。基督的聖杯,信徒故爭著要喝,紀念上帝的受難。可是,杜甫的濁酒杯呢,他知道身體撐不住,心靈再也幾乎無力擔荷苦難,自己也說要戒要停了,自然無人能夠跟從,在千百年以後,讀者仍能遠眺他孤獨的身影。他無疑是很崇高了,但始終只是個人,不禁想撫慰他的辛苦。與其不斷頌讚他,倒不如延續和實踐他憂國憂民的情懷。我們應當如此行,一起喝這濁酒杯,為的是紀念你。


2014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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