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1年10月22日 星期六

從「歸宗復姓」的寓意談馮夢龍《賣油郎獨占花魁》的主題/望軒


從「歸宗復姓」的寓意談馮夢龍《賣油郎獨占花魁》的主題
望軒

范榮的〈父親是一種隱喻——試論拉岡的「父親之名」在〈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能指意象〉觀察到「父親」在〈賣油郎獨占花魁〉的關鍵性,有一定的啟迪意義,但難免有過度詮釋之嫌。馮夢龍筆下的〈賣油郎獨占花魁〉,賣油郎年少時母親早喪,而父親秦良在他十三歲時將它賣了,自己則在上天竺去做香火。因為朱十老把他當成親子看待,故改名朱重。雖然如此,「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這個情節在小說的結尾有個呼應,即他與父親重聚後,「復了本姓」。倘若將父親的作用提昇到象徵性的層面,未免過於牽強,尋父的意味也並不強烈,但「歸宗復姓」這一情節仍然極有暗示性。

周英雄〈男女與親子的心理關係—獨占花魁的深層意義〉也有觸及「歸宗復姓」的主題,同樣把焦點放在「父親」上,〈賣油郎獨占花魁〉的主線明明在秦重與莘瑤琴,重點轉移到「父親」的隱喻符號,而終不能回到二人的關係上,亦失諸附會。個人認為從「諧音寓意」,即能切入「歸宗復姓」的情節設計,思考馮夢龍欲要表達的主題,毋須套用複雜的西方學說。在中國文學上,「諧音寓意」並非偶見的手法,不但在通俗文學上時常出現,近體詩中亦不乏例子,在此不贅。一般認為,〈賣油郎獨占花魁〉的角色名稱有以下的「諧音寓意」︰莘善(心善)/瑤琴(要情)、秦重(情重、情種)、卜喬(不巧)、吳八公子(亡八公子),等等。從這篇作品可見,「諧音寓意」是馮夢龍有機設計的。那麼,馮夢龍有沒有可能,透過「歸宗復姓」的情節作寓意呢?

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復了本姓。

「本姓」諧音寓意「本性」,「復本姓」便是「復本性」的意思。本人認為這一點在〈賣油郎獨占花魁〉可以證明。假如秦重改姓單純是故事的背景,那只是小說的框架而已,並非關鍵性的內容;然而,若它是馮夢龍刻意安排,並進入到小說結構的話,便對理解小說的主題有決定性的意義了。從故事的鋪排看,「復本性」的主題,主要透過莘瑤琴(花魁娘子)的經歷體現出來。莘瑤琴墮落風塵,被金二員外強暴,開始了青樓的生活,而且越來越會「做作」、「使性」。環境對莘瑤琴的影響殊深,對人的身份地位頗為看重,因此她曾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我們可以看見她於內在與外在條件之間擺動,尚不堅定,最後更把焦點放在「市井」和「衣冠」之上。莘瑤琴面對吳八公子的侮辱,生活的各種艱險苦難,叫她漸漸醒覺自己真正的需要。從「迷失本性」到「回復本性」的過度,馮夢龍運用了象徵性的意象來表達。
 
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綉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笋相似。教狠僕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
……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

從「綉鞋」到「赤腳」再到「白綾汗巾」,象徵着莘瑤琴由迷失於風塵到重新發現本心的過程。因此,她初時着眼於「市井之徒」和「衣冠子弟」等外在條件,此後變得非常堅定︰「我要嫁你。」她知道自己的心,也知道如何看待別人的心。

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莘瑤琴關注「真心」、「誠心」,不再與從前一樣,因為身份地位而左右了決定。本人認為,莘瑤琴的人生經歷和心理歷程,能夠證明「復本性」這一深層主題。莘瑤琴與秦重的愛情是主線,而他們的關係自然也是小說的核心。康來新〈秦重-真摯的朝聖者〉將秦重定位為朝聖者,即便論證成立,那也只屬於第一層,因為最終並不是秦重往上朝向莘瑤琴的身份地位,而是秦重引領了莘瑤琴回到她的本性,並且產生互相尊重的愛情關係。

總括來說,「復本性」是文本的發展和結構所能體現的主題,「本姓-本性」的諧音寓意並非沒有可能。至於馮夢龍對於「本性」的理解,很可能受到王陽明的心學影響,但這一部份需要另撰文章討論,在此不贅述。以上的觀點,是以「諧音寓意」切入,思考「歸宗復姓」情節的意義,尚有待更嚴謹的推敲。譬如,故事的結尾,秦良出家歸空,以及秦重瑤琴的孩兒讀書成名等「後話」,會否動搖到「復本性」主題的可能性?又,「空」「名」等對於「本性」有何意義?這些都有待讀者反思,或作進一步討論了。

20111022

2011年10月5日 星期三

談談馮夢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椿樹」的意義/望軒

談談馮夢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椿樹」的意義
文︰望軒

馮夢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珍珠衫」乃小說的重要線索,有貫穿情節和象徵作用,不少學者已經詳細分析過,但故事初段「椿樹」的意象卻往往被遺忘。本文嘗試闡發「椿樹」在全篇小說的作用和意義,先看小說原文︰

光陰荏苒,不覺又捱過了二年。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說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兩下裡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

故事提到三巧兒知道無法阻撓蔣興哥外出行商時,她指着一棵樹,下了一誓願似的話︰「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這種想像和寫法在中國古典文學並不出奇,此與中國古代的感通思維有關,例如關漢卿《竇娥冤》竇娥含冤的起誓等亦然。可是,為何作者要使用「椿樹」而不是其他植物,這就值得讀者思考。除非馮夢龍只不過是隨便運用,否則作為小說中的一個意象,實在不應輕易放過它的作用。

「椿樹」本是一種植物,但在中國文化中已漸漸成了一個可以喻指「父親」的語言符號。於是,以此切入重新審視小說的情節和人物背景就頗有意思。因為蔣興哥和三巧兒都各自和這個線索有關,而且影響故事的發展。先談蔣興哥︰

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字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捨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學些乖巧。

蔣興哥自幼喪母,自小就與父親「同行作伴」,學做生意。再者,「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可見蔣興哥在成長中,無法認作父親的兒子。《三言》小說敘述角色背景是平常的事,但若果背景情節與往後的發展沒有關連,那結構就會鬆散,故事也會變得冗贅。起初讀這故事,讀到那段蔣世澤之死和祭父的情節,深感多餘,但後來從「椿樹-父親」的暗示性,發現那是十分重要的情節。

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乾淚眼,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弔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侍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

  馮夢龍間接描寫了蔣興哥的形象,他和父親相依為命,而且越來越成熟,年少已能承擔大事,繼續秉承父親的事業。當故事寫到蔣興哥與妻子成親後,他充滿矛盾,無法完成這個責任。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擔閣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遭。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也自割捨不得,兩下淒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已非一次。

  在蔣興哥的心底裡,父親的生意是不可不理的,但一直耽誤,令他十分內疚。因此,馮夢龍強調蔣興哥要離開三巧兒的事「如此已非一次」,用意說明他是逼不得已,在此毋須再花大量筆墨去分析蔣興哥的心理壓力和現實考慮,不難發現他其實背負着父親的陰影來決定行動,這種心理性格導致日後的不幸事件,看來是難以避免的。因此他得知三巧兒與陳大郎的事後,這樣描述︰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

蔣興哥的心中十分悔恨和痛苦,他認為自己「貪著蠅頭微利」才導致這種醜事。雖然蔣興哥自稱貪圖小利,但我們在小說裡卻看不見一個十分貪財的形象,相反描寫他與父親的筆墨倒不少,而且從商為名為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總之,他認為是自己的離開引起了悲劇,但究竟甚麼導致他的離開,是父親的生意,是「貪著蠅頭微利」,抑或兩者有之?這一點是值得深思的。

再說三巧兒,她「是王公最幼之女」。有關她和父親的筆墨就極少,只能按常理推測,古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是女子的普遍人生歷程。加上她是家中的幼女,小時在家倚靠父母是平常不過事。然而,她面臨的一個突變是,出嫁後離開了父母,而丈夫又離開了她,令她失去了人生的倚靠,她必須面對孤獨,日夜期望着蔣興哥回家。

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帘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後生。

到了這裡,還未到故事的中段,「椿樹」的意象已經作出呼應。那個俊俏後生,就是陳大郎。一個少婦孤獨已久,想倚靠而得不着倚靠,到「椿樹」抽了芽,願望仍還未實現,成了極大的反襯,也是對她的人生極大的反諷。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後,她的感情自然而然地轉移到別人身上,最終被引誘而紅杏出牆,與陳大郎產生感情和肉體瓜葛,從心理角度考慮,三巧兒的行為就值得同情了。「椿樹」的意義在故事前半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往後推進情節的元素就讓位給「珍珠衫」了。

  以往評論者多從突破封建禮教,以及女性的生理欲望去理解這個故事和三巧兒,其實這也合理的,但往往忽略了角色的心理性格。這種因普通人的心理性格而引起的悲劇是無從避免的,就像叔本華悲劇理論的第三種悲劇那樣。我所指的是就三巧兒紅杏出牆的情節而言,而非整個故事。由於《三言》文體和敘述者的複雜性,又《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是改編創作出來的,始終無法斷定馮夢龍在編寫過程中,會否受到小說裡的原型及話本敘述者的干擾,從而影響了創作的自主性,以至故事的結局未能抓緊重點加以發揮。關於這個故事是否寫得成功,那是另一個話題,在此不贅了。以上有關「椿樹-父親」的暗示意義,或許屬於過度詮釋,但作為拋磚引玉,重新審視《三言》小說的語言、情節、結構和藝術性,相信仍有一定的啟迪作用。

二零一一年十月五日稿

2011年8月14日 星期日

〈白羽〉/望軒


〈白羽〉 望軒

咖啡室圓形的時間
我那筆直的眼光支撐着軸心
世界天旋地轉急遽往還
身軀離心般向外緣傾斜

是我背上白色的翅膀
叫我喜悅同時毫不自然
沙發融化無數客人的徬徨
其中一隻飛翼若隱若現

一根半乳白的羽毛無聲落下
毋須深究白羽之白是怎樣的白
或魚鱗騰空的任何變卦

放在掌中靜靜吹去的一瞬
它原來是一切明亮的光暈
身後的透明釋放幻彩如鱗

2011年8月14日

2011年6月26日 星期日

閱讀金剛心與基督心(「點水名字」之五)/望軒


閱讀金剛心與基督心
(「點水名字」之五)
望軒
  
參與中學同學的基督教浸禮,心裡特別欣喜,她距離決心跟隨耶穌的日子已經九年了。日子這麼快就過去,當時我不怎麼樣,如今回想才覺得寶貴,更沒有想過有其他不同班的同學也在這天受浸,難得上帝預備了他們的心。浸禮完結後,我應邀一起飲茶,彼此熟悉的臉孔、不熟絡的交情,能坐在同一張圓桌上慶祝和感恩,這是從前沒想過的事。

基督教的詩歌大多充滿喜樂或深觸人心的,通常比較溫柔舒服,這是基督憫人的一面,但不要忘記耶穌還關注「義」的問題。

《馬太福音》第2112-13節這樣記︰
耶穌進了 神的殿、趕出殿裏一切作買賣的人、推倒兌換銀錢之人的桌子、和賣鴿子之人的凳子。對他們說、經上記著說、「我的殿必稱為禱告的殿,你們倒使他成為賊窩了。」

耶穌基督這個形象,恐怕很多人都忘卻了,所以請別忘記衪是領軍的,而門徒則是精兵。一方面要愛人如己,另一方面要捍衛公義。靈魂是最重要的,但社會也有很多值得我們關注的事。沒有乾淨、自由的環境,福音也難以傳開。

讀陳雲〈恐怖統治,快樂抗爭〉,我開始明白為何有人要抗爭,又為何需要捍衛香港,陳雲在文章說到我們要想通理性,心志定了的話就能無堅不摧,這就是人民的力量,而佛教稱這種心志為「金剛心」。

基督信徒們未必喜歡沾惹到佛教的名義,那麼請記住耶穌的行跡和話語,如我送給中學同學的那張心意卡,上面記著《腓立比書》25節︰「你們當以基督耶穌的心為心。」

點水名字︰
1.          陳雲〈恐怖統治,快樂抗爭〉(《明報》,2011626日,星期日)
2.          《聖經.馬太福音》2112-13
3.          《腓立比書》25
2011626

2011年6月25日 星期六

閱讀中國.達人(「點水名字」之四)/望軒


閱讀中國.達人
(「點水名字」之四)
望軒
  
中午閒著時,隨意瀏覽網上短片,選看了幾段《中國達人秀》。這個節目是從外國移植過來的,模樣相同,只是評判、觀眾和表演者所呈現出來的面貌不一樣。當中能看出中國人的優點和惡習,猶如硬幣的兩面。我曾欣賞斷臂的劉偉以雙腿彈琴和演唱,十分佩服他的才華,後來和許栩談起,他卻提出另一個角度,反問我欣賞他時有沒有帶著同情。我一時答不上,首先不認同他,但自問也不能否定。這個情況在《中國達人秀》算是很常見,各位觀眾欣賞劉偉和朱潔時,是否也有「他們和別人不同,能表演得這麼好,很難能可貴」的想法呢?是認同他們不屈不撓的精神?是欣賞他們的才華?有很多表演者,因為一些動人的故事,不管表演得多麼爛,觀眾都會大力支持他,而評判,如伊能靜就曾試過明言丟開理性讓表演者過關。一旦想得這麼仔細,中國的某些民族性就給抽剝了出來。中國人似乎能以感性,超越所有原則,或許這就是他們的原則。

和許栩討論這點至今約有一年了吧,現在寫出來已不如當初深刻。可是仍然能夠存在於我們的話題中,除了他力讚的君超(Keyso)之外,大概沒有別的。這些日子我不時翻看他的饒舌表演,在他的身上能看見年輕人的急智和潛能,絕對有資格稱得上達人。壽君超的表演有魔力,歌詞有內容,節拍感把觀眾吸了進去,他日中國的饒舌文化能因他走得更遠,但他亦因中國文化的饒舌而被丟低了。評判說得很準,饒舌的根本是自由精神。這次我也有翻看他的短片,又重聽高逸峰豪邁的人生和演唱,但卻特別留意到獲得亞軍的那個六歲小女孩,叫張馮喜,她摸仿周立波老師,只站著表演「張派清口」已夠吸引觀眾。或許是文化的差異,未能把握到表演的精粹,但仍然佩服年紀輕輕的她能表現得如此淡定。有網民在慨嘆中國的小女孩沒有童真,被塑造成一個大人的模樣,一點也不可愛。這個不好說,因為她有相當自覺的舞台思維,她表明自己正在塑造中國達人張馮喜,和台下的自己不一樣。

周立波老師說︰「現在其實最期待的是,她如何在決賽舞台上,回歸她的天真,守住她的天才。

她進了半決賽,表演的那段叫《成長的煩惱》,到了總決賽那段則叫《天才何苦為難天真》,透過清口表演回應了那些言論。中國人做觀眾,喜歡的會喜歡,不喜歡的卻會恨惡。只是小孩子罷,小孩子需要被愛。

吃下午茶時開始讀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在〈人民〉和〈領袖〉兩章感受到歷史的無奈。我也是期待著有一天,回歸她的天真,守住她的天才。

點水名字︰
1.          《中國達人秀》短片︰劉偉、朱潔、君超(Keyso)、高逸峰、張馮喜、周立波老師
2.          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人民〉和〈領袖〉

2011625

2011年6月24日 星期五

閱讀金曲(「點水名字」之三)/望軒


閱讀金曲
(「點水名字」之三)
望軒
  
這星期晚上我聽著林振強《愛你多一些》專輯睡夢,他的歌詞深情又鬼馬,實在百聽不厭。

巴士車廂內播放的電視節目,有位女歌手談歌,她說︰「耐聽就是金曲。」如此簡單,一矢中的,其實有價值的東西都離不開這個原則,音樂、文學和其他藝術形式都一樣。金曲是歌曲裡的經典,詩和小說也自有經典。有些人不愛看經典,但經典卻是值得一看的。用平白話講,經典都耐聽耐看,可以駐足欣賞、重新細味、不斷享用。

剛巧畢業生的惜別會唱的就是金曲,Beyond (黃家駒)〈真的愛你〉肯定是粵語歌的經典,音樂一起,嘴巴自然哼唱。他們用這首歌表達對老師的敬愛,但毋須急於批評他們不理解或誤用,因為誤讀和挪用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動機和寄意比解釋更重要,這方面,想一想大家都能明白。聽到他們的心意,我也哼了半天,把歌詞貼出來,再次細味一遍。

〈真的愛你〉  Beyond
曲︰黃家駒 詞︰小美

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 帶出溫暖永遠在背後
縱使囉嗦始終關注 不懂珍惜太內咎
沉醉於音階她不讚賞 母親的愛卻永未退讓
決心衝開心中掙扎 親恩終可報答
春風化雨暖透我的心 一生眷顧無言地送贈
是妳多麼溫馨的目光 教我堅毅望著前路
叮嚀我跌倒不應放棄 沒法解釋怎可報盡親恩
愛意寬大是無限 請准我說聲真的愛妳
仍記起溫馨的一對手 始終給我照顧未變樣
理想今天終於等到 分享光輝盼做到

  後來,我得知職位調遷的事不獲通過,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比起重要的人和事,這件事很微不足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個性和位置,最緊要懂得安守和發展。惜別會中有個畢業生說最喜歡我去年教他的課,意料不到,我接過他送的盆栽,當下很滿足。


點水名字︰
1.          林振強《愛你多一些》專輯
2.          Beyond (黃家駒)〈真的愛你〉
2011624

2011年6月23日 星期四

閱讀蜘蛛網(「點水名字」之二)/望軒


閱讀蜘蛛網
(「點水名字」之二)
望軒

工作很多,清理太少,任務一浪一浪湧來,永恆不息的海灘一如我的案頭。開會的時間很長,而我的生命減短。會議後,有同事說他的兒子長大了,有些舊書和玩具可以送給同事的子女,循環再用的環保心態很好。有子女的同事都來尋寶,陳同事的兒子愛看謝利連摩.史提頓的《老鼠記者》系列,她拿了好幾本,我也看過其中一本《老鼠記者》,已不記得故事,但設計頗特別,字形和顏色有不同的變化,能吸引孩子的眼目。

我看見《夏洛的網》的經典封面,女孩、豬和蜘蛛,那是英文版,我一直想看,所以選取了這一本。E.B. White “Charlotte's Web”該是兒童文學的經典之作,未聽過的人倒卻不少,閱讀在香港確是出現了斷層,需要我們去努力彌補。我本來也未聽過,但有次參加工作坊,講者曾用過這本書作為教導閱讀的材料,所以想翻閱它,看我能領略到甚麼。(蜘蛛網上寫的是哪個國家的文字?但黑白色總不夠吸引。)

臨近暑假,有些朋友致電給我,問我打算去哪裡旅行,下班時同事也問我相同的問題,而我的旅行總是被動,被景點定義,還沒有想好。在書店等待朋友時,看了一本繪本新作,達倫.席金和丹尼爾.席金兩兄弟創作的《旅行的意義》,時間和尋找是種曖昧的關係。

曾聽說過寫作是虛無的想法,近來也有閱讀是虛無的感覺。重複地進行著閱讀的形式,好像薛弗西斯拼命推石頭。途經旺角街頭,有人在談艾未未和人權問題,我沒有駐足觀看,倒是為即將舉辦的讀書會,買了一本余華的《十個詞彙裡的中國》,給蜘蛛網黏住。

點水名字︰
1.          E.B. White “Charlotte's Web” (懷特《夏洛的網》)
2.          謝利連摩.史提頓《老鼠記者》系列
3.          達倫.席金與丹尼爾.席金《旅行的意義》
4.          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

2011623

2011年6月22日 星期三

閱讀鐵道(「點水名字」之一)/望軒


閱讀鐵道
(「點水名字」之一)
望軒

這天是假期,吃早餐時,讀唐諾《閱讀的故事》,看完餘下的部份。近來愛看談閱讀的書籍,想知道其他人是怎樣與書本一起生活。天文台掛起三號強風信號,我愛暴風,也愛安靜。前往公共圖書館的路上,撐起雨傘,雨傘裡面的骨架在眼前張開,那鐵色的蜘蛛猶在。圖書館可以抵得住雨侵,但體內的風暴卻不容易平息。

歸還了唐諾的書和龍協濤《讀者反應理論》,其實家中的藏書已夠我讀很多年,但借書也有借書的樂趣,好像有插隊的快感。我愛遊走於成人圖書館的窄道中,也愛躲藏於兒童圖書館的色彩裡。大人用孩子的口吻講故事,孩子裝大人問聰明的問題,再吵耳都是出於無忌的童心吧!我借了大人的書和小孩的書,閱讀像雨落在池面濺起的水花。很久以前就聽過宮澤賢治的童話,今天借了他的代表作《銀河鐵道之夜》。回家閱讀這本小書,聽著久石讓同題的音樂,我不懂得將美喧之於口,但它們著實令人陶醉。

「到底甚麼叫做幸福?我想不論如何困苦,縱然是上高山下陡坡,只要我們朝著正確的目標前進,終會一步一步地走近真正的幸福!」守燈臺的安慰他。
「對極了!不過為了達到真正的幸福,一些中途所經歷的種種悲傷,都是神的安排!」青年的口吻像是在祈禱。
那對姊弟這時早已累得各自斜倚在椅背上睡著了,在他們原本赤裸的小腳上竟套著雙柔淨的白短襪。(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九、〈爵伴尼的車票〉)

閱讀是一列通往幸福的列車,沿著宇宙的鐵道,邁向生命的深處。

點水名字︰
一.唐諾《閱讀的故事》
二.龍協濤《讀者反應理論》
三.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
四.久石讓《銀河鐵道之夜》(音樂)

2011622

2011年6月4日 星期六

〈六四所傳的燭光〉/望軒


〈六四所傳的燭光〉 望軒

近來讀約翰麥卡瑟《耶穌所傳的福音》,所以在這天聯想到「六四所傳的燭光」。麥卡瑟要重塑福音的原貌,我們也想了解中國歷史的真相。

下午四時多,我在中央圖書館十樓,從高處往下看,維多利亞公園尚不多人,但進場的人士不絕於途。我在那裡小休一會,與佳人調情,憶起一些往事。的確,十樓的情調讓人嚮往,沙發和燈光溫和,書架定義了平安。我們不需要和諧的假象,治也好,亂也好,它們總是沒休止的,為的只是下一代可以自由安躺的地方。從這裡通往彼岸,犧牲了很多,犧牲固然必須,但我們不想犧牲更多。

在圖書館取來一本楊義《李杜詩學》,我始終不懂得杜甫,何況用學問審視詩人,是沒法獲得整體的面貌。中央圖書館這座宏偉得可以變形的建築物,怎能了解為秋風所破的茅屋呢?於是我過份地誤讀,心象自然重疊起來,想及杜甫親眼目睹了六四事件的發生,他在戰火橫飛中支撐起來,滿臉煙塵,用七律的堅韌正面抵擋坦克。

七時半左右,與其他友人會合,拿取蠟燭,進入會場,到了不能再前進的地方就坐下。今年是廿二周年,沒有以往兩年那份情緒。司徒華的逝世,艾未未的囚禁,這些都是本年教人關注的事件,還有很多不公平、不自由的聽聞,確是觸動了良知的神經,也許不再年輕吧,面對如此複雜的政治和歷史,不想只憑著情緒反應,悼念是必須的,但更想進一步去了解因由,讀趙紫陽《改革歷程》才知道政治內部也有不同的聲音,當年或是現今人民反抗的對立面是甚麼呢?我們都要逐步去追溯和思考。

今年風特別大,蠟燭都吹熄了好幾遍。維多利亞公園入口的噴水池,白色的水柱像溶化的蠟燭,後面銅鑼灣的燈光一直燃亮,它在六月四日以外的日子一直悼念死去的同胞,但願有一天它不再湧出水花和淚光。這一屆有新歌,感覺很年輕,只是不喜歡歌名中的「繼續」二字,好像永遠要繼續下去。我不想繼續,想立刻正面解開這個中國的死結。我不期然想到教育問題,八九民運是應該教但往往被忽略了的,中國近代史甚至可從六四事件這點展開,甚麼是教育最迫切的呢?教育面臨最大的制肘又是甚麼?每個單位都有他們的考慮,但我願為前線的士兵整頓兵器和糧食,去捍衛我們僅餘的自由。

誰把粉筆派給進場的人士?不滿的聲音並不應該發洩於維園的球場上,球場給劃上了粉灰的字痕,寫的人不自行清理,結果加添了誰人的負擔?同時也給人更多反對聚會的口實。這不是六四所傳的燭光,六四教我們的並非發洩而是正當地表達。若要寫,請寫在學校的黑板上,真真正正教育我們的下一代。

二零一一年六月四日

2011年5月16日 星期一

《單鏡寫真》(四)/望軒

《單鏡寫真》
杜子軒(望軒)

(四)
旺角從街頭到街尾都是人,流動的人頭成了一團烏煙,簡直令我喘不過氣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沒時停,這一頭七嘴八舌的怪物,能同時說出多國方言,誰都無法聽得明白。我們經過正在修路的十字路口,馬正健和區志匡交談的內容我一點也聽不見,只見他們的口形在蠕動,然後正健回頭對我微微一笑。

「怎麼樣?」我疑惑,問。

「沒甚麼,笑你最近古靈精怪,你和朱韻有路?」正健曖昧地說。

他劈頭直說,想迴避話題,卻衝口而出︰「痴線!有馬路呀?一陣亂講,你死硬!」我又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如果她在的話,那可糟糕了,幸好她和慧珩先逛「新之城」,待會再會面。昨晚設想的時候,心裡有點緊張,彷彿將要和她兩個人約會,但這天跟正健和志匡一起,心情平伏了許多。這份熟悉的感覺似乎消失了很久,如今重新凝聚起來。

回過神來之際,行人的喧鬧好像擴音器的聲量逐漸調高。如果聲浪能發電的話,恐怕香港能亮起半個地球的燈。人們總是說不必要的話,我們習慣在網上溝通,能同時和很多朋友聯絡。互聯網是偉大的發明,就只有老餅才反對它。朱韻選擇用信紙和我溝通,她一定也厭惡這世界上的噪音,儲物櫃是我倆的世外桃源,我委實不應該拆毀它。

我們三個先到波鞋街,馬正健試穿最新款的球鞋,在狹窄的店舖裡裝作假身和跳射的動作,完全無視他人的存在。一些鄙視的眼光在附近浮游,他不覺得難堪,只是低頭看球鞋,在原地緩緩踏步,測試鞋底的氣墊,看來十分滿意。「這雙吧!」我迫不及待替他拿主意,聽後他才捨得付錢。當正健掏出兩張五百元紙幣,區志匡竟然大呼小叫︰「有錢仔,請食飯啦!」事實上,志匡到信和買漫畫時也同樣一擲千金,不遑多讓。離開時一袋二袋,花費幾乎和球鞋的價錢相若。要是生在他們家多好,不用很有錢,只要父母願意給零用錢已經阿彌吉蒂了。沒錢的戀愛就像玩爆旋陀螺失去拉條一樣,無論陀螺可以轉得多快,但都沒法全力旋動。

志匡接到電話,確認了時間地點後,立刻前往某大廈樓上的咖啡室。我尚未適應咖啡室的氣氛,一個本應輕鬆的地方,我反而感到侷促,大概是預料到價錢不便宜。這間咖啡室的裝潢比較簡陋,座位和座位之間的通道不夠寬闊,環境不特別舒適。侍應引領我們,坐在沙發上的是朱韻和施慧珩,她們正對著眼前的鏡頭微笑。朱韻笑得很甜。慧珩知道我們來了就大力招手。慧珩穿著背心,她的胳肢窩竟然出奇地刮得乾淨。這時,拿著數碼單鏡反光相機的男孩才緩緩轉身,原來是林以熹,肥林!我幾乎忘了他,一直沒為意,我們六個,不正是暑期梅窩宿營的組合嗎?平日肥林上課,一直處於沉睡狀態,不說彷彿不曾存在似的,但拿起照相機就判若兩人了,像平凡人變身成英雄,卡通片的故事都圍繞著他發生。

我們點的午餐來了,不論食物賣相如何,他都會拿起照相機,單眼對準,咔嚓咔嚓那樣拍下生活的點滴,平平無奇的事物經過鏡頭,彷彿舖上一層莫名奇妙的美感。沒錯,他喜歡拍照,可是他甚少把照片傳給我們,幾乎欠人一生一世。慧珩剛想起來,就催逼肥林︰「喂,上次宿營的相你還未給我喎!」當然我們也附和從未收過,攤開手掌追問︰「相呢?相呢?」他如舊說︰「未有時間呀!整理好再給大家。」然後就拉開話題。朱韻雖然微笑,但我看得出她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

這時肥林拿出手提電腦,說︰「先在電腦看看,今晚再傳給大家。」我們都不相信,嘲諷他沒信用︰「係至好講!」不過,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把頭靠近螢幕,相片逐張逐張放映出來,很自然地談到那天的笑料。

那天中午,太陽像一枚十元硬幣擲到天上,耀目的銀光非常刺眼,但我隱約能瞥見金銅色的紫荊花在燃燒。當日的天色很曖昧,我們到達梅窩,進入房舍時發現環境跟當初預覽的照片並不一樣。我們感到被騙了,正健和慧珩想去理論,但肥林卻阻止他們︰「算啦,早料到,這種事見怪不怪了。」名不副實的事彷彿成了宿營不明文的規定,而照片大概是騙人的定格。

我們六個人,起碼要三間房六張床,但這裡只有兩間單人房,一間雙人房,合共四張床而已。肥林看看環境,提議︰「慧珩和朱韻兩個女孩子用一間,應該沒問題吧?」她們沒有異議。他建議把雙人房的兩張床拍在一起,四個男孩子就合力把兩張床拼成大正方形,肥林說︰「這裡可以睡三個,又可以在上面玩,多好!成了,餘下的房間是我的。」我們三個男孩子當然同聲反對,肥林說︰「一起睡,你們哪夠位呀!」其實他胖不到那個程度,但他也說得有理,況且我不太在意,因為宿營,本已不打算睡。

時間在骰子轉動時悄悄地消磨掉了,我們重複玩了些棋子和卡牌遊戲,如今除了笑聲,沒法記起確實的內容,但看著這些照片,我們都能延續一些話題。若說印象最深的,莫過於馬正健說的鬼故。我們圍坐在正方形的床上,床舖是巫師的祭壇,被子像河水流過我們的身上,朱韻摟著的枕頭已經變形了,連慧珩也瑟縮起來。正健說完,本以為告一段落,沒想到區志匡也興之所致,說要講伊藤潤二的驚慄漫畫。他講完〈人頭氣球〉和〈長夢〉之後,那晚大家都不敢睡,連窗子也不敢多看一眼,彷彿窗簾外面漂浮著與自己的樣貌相同的氣球。正當我們嚇得心慌之際,肥林不詭地笑了一聲,說︰「故事都是假的,有甚麼可怕?看我這的!」這時,他拿出數碼單鏡反光相機,選擇以前拍下的一張相片給我們看,照片中的人都對著鏡頭笑,但身後卻走過一個沒有臉的小孩,我們「唓」了一聲︰「不過是那小孩跑步太快而已!」於是把被子窩在肥林頭上,瘋狂虐待,連朱韻也拿起枕頭抽打他。肥林連忙喊叫︰「打還打,別壓壞我的相機!」

醒來時,我才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志匡和正健還在夢中,我離開房間,看見肥林在外面拍早晨的景色,朱韻和慧珩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我走近廚房,慧珩卻推我出去,說︰「這裡有我們就行,差不多了,快喚醒他們刷牙洗面。」廚房裡的慧珩像賢淑的主婦,朱韻的手勢反而有點笨拙,她和慧珩一起做出豐富的早餐。我們這班男生都嘖嘖稱奇,沒想到慧珩竟然這麼拿手,餐蛋治和火腿通粉都很美味。我卻不識趣,在雞蛋裡挑骨頭,差點開罪了她,嫌棄嘴裡的麵包烘得太焦,慧珩厲目一視︰「下次你來做。」我忙止住了話,朱韻便說︰「撕去它就行。」說著,她為我撕下烘焦了的麵包皮,指尖很纖幼,沒有塗指甲油,但看上去是晶瑩的粉紅色。

我平日說話不多,但一開口就很容易咬到自己的舌頭。下午到沙灘玩,因為口不擇言,被他們扔到海水裡去。水花在我的身上四濺,我連忙抹臉吐水,睜眼眺望,朱韻隨即笑逐顏開,她的笑彷彿是金色的。直至水花的金子也褪色,灘岸開始暗湧,我們才回到宿舍,預備晚上的燒烤。我們換過衣服,披著大毛巾,直到燒烤爐點燃起來才暖和一點。男生在一旁起爐,她們則在廚房清洗食物,用錫紙把菇類、蕃薯等裹住。朱韻把盤子捧出來時,好像抱著一堆銀色的石頭,我前去幫忙,伸手接她的盤子,指尖竟似乎碰到甚麼柔軟的東西,好像那裡,我不肯定……但僵硬的手指彷彿被某種彈性融化,我分不清她臉上的紅暈是曬出來的還是有甚麼原因。那一刻好像延續了整晚,爐火彷彿永恆不滅地燃燒。到了今天,他們還在笑我燒焦了很多食物。

心也焦了。

那個暑假是我學業生涯中,第一個期盼著開學的長假。暑假期間,我們偶爾在網上聯絡,無疑我是有點想見她,她時常在我的腦海浮現,我甚至為著開學第一週編排座位的事祈禱,無奈事與願違。不過她跟女生坐,總比跟男生好。她坐在窗旁,我最喜歡看窗了。


他們在笑,所有的笑臉都很熟悉,有份丟失後再重拾的親切。這些都是我的朋友,為何好像重新認識似的呢?至於妳嘛,在我偷望妳的時候妳偷望了我。雖然迴避了眼神,但卻像偷情一樣,我倆彷彿在他們的頭上,輕輕地接吻了。

2011年4月27日 星期三

《人生之鬼臉》——讀唐君毅《人生之體驗》隨筆/望軒


《人生之鬼臉》
——讀君毅《人生之體驗》隨筆
                 望軒

一、   君毅博覽群書,導言東西哲人之學,個人所好,了然於胸,能指示各家精妙處一二,其讀書之體驗如浮躺於深藍大海,隨心賦形以泅泳;我不思不學,卻自信更上一層又一層之跳台,腦海浮現高難度之動作,於半空變化萬千,或聽觀眾席之狂呼,或見照相機之閃光,惟接近彈板之末端,汗滴腿抖,不敢跳也。(讀君毅《人生之體驗》「導言」,第一至三十頁。)

二、   君毅於寂夜之際靜思,自覺自身之存在,內觀尤為可貴;我反思自己每夜深宵不欲入眠,至疲憊不堪,摸黑進睡,旋即不醒人事。每當某日察覺門後之月曆,已過一二禮拜,方提筆劃去往日,時日不知所蹤,悲從中來。可惜無法把握某夜之寧靜,未曾省察自身之意識,忙者,果心之亡也。又君毅之能上推造物者,引以沉思,後感知宇宙中一己之獨立,茫然存在,悲徒然自生,更益轉其愛,此乃對人生之深刻體會,悲與愛二者融會,即憐憫,心之哲學,生命之大義也。(讀君毅《人生之體驗》「我所感之人生問題」,第三十一至四十頁。)

三、   智慧源於靜觀與內省,所謂生疏自己,即以他者觀照自身,流水不可斷,清潭猶可掬。心靈光輝從何而生?正是天上日光映照於澄明心水之上。智慧者,天人合一。若謂百家誰近天道?孔子與基督是也。(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一部「生活之肯定」第一節「說人生之智慧」,第四十一至四十三頁。)

四、   心門敞開,真理方可臨在。真理無差別階級,求之得之。心不可敵對真理,須擁抱真理。真理不陳舊,求道者亦絕不迂腐。惟今人多受虛無或後現代思潮之影響,不信世上有絕對之真理,更誇誇其談,戰場之上,為保性命,盡其職責,殺人亦可。若是,敢問生與義?(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一部「生活之肯定」第二節「說真理」,第四十三至四十七頁。)

五、   智慧與幸福,皆緣於寧靜之心境,百家爭鳴,但其理歸一,耶儒佛道皆不出其左右。惟人生未嘗風平浪靜,狂瀾逆流均在波動心靈之平靜,而智慧正產生於平伏過後的沉澱。智慧不在智力,而在乎心胸也。哲思上溯終極,自然不過,今人多反其道而行,偏好詭辯,既不解老子,亦遠天道,上帝豈語言能局限?智慧之飛昇,先在擁抱上帝,叩問生命之奧秘,而非審判上帝。順受苦難乃是通向幸福之必然途徑,君毅悟得上帝作為,智慧之始;若從懷抱上帝,至迎接上帝之懷抱,便是信仰之本。又,君毅「說寧靜之突破」寫及「人常為要使其心靈往深處走,求其內心之寧靜,而自己築成精神的圍牆,來與世俗隔絕。然而此圍牆,又常常會窒息一人之心靈、與他人心靈及世界間之呼吸,而將其心靈閉死。」,此則深得我心,剛巧與今日之隨筆取意相近。我從文學上領悟,他從哲學上思考,彷彿殊途同歸,心甚欣焉。(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一部「生活之肯定」第三節「說寧靜之心境」,第四十七至五十九頁。)

六、   自我是唯一的,而箇中奧秘卻極為難懂,甚至不信自我之價值。我踏職場之初,讀此章節,眼光自然注目於「說工作」一則,君毅結合信仰與工作之關係談論,後又有「說理想興趣之衝突」一則,頗能開解我生活的困惑。我時常妄執,乃忘卻如今所耕耘的,皆為信仰之充實。於是我領悟到,自我確立之表現,必須斷無委曲之心,反有委身之必要。(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一部「生活之肯定」第四節「說自我之確立」,第五十九至七十三頁。)

七、   人類價值之至高者當為愛,君毅於愛中注入一敬字之內涵,更易把握愛之真義。人之一生乃追求終極價值之過程,文明乃此過程之累積與總和。雖可分科分門,惟深入其底蘊,其源為真善美三者,三者又歸一。(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一部「生活之肯定」第五節「說價值之體驗」,第七十三至九十八頁。)

八、   人生之價值,必立於日常生活之價值。世上絕無一人獨立其外,能出世而與生活毫不相干。生活是人活在地上之過程,不可視之為精神世界之對立或墮落,反而生活體現出精神世界之飛昇,使生活發出不一樣的光輝。若非萬惡不赦,一般人之生活可算作善,不必要求人人皆追尋終極之哲學或美學意義,因為一人生活以誠,當在道之中,哲與美之各種形式自會滲入其生命。君毅從和諧之角度說明婚姻制度,可辯駁傳聞婚姻之為墳墓之論,婚姻如兩鏡相對,映照雙方人格之完成,產生雙方絕對無限之影子,不雜以他人,確為的論。又說物質之需要,若物質牽絆人之所有心靈,物欲必須節制。物質若能實現精神價值之時,即可成為非一般之物質。如此可想而知,書之可貴在乎有限之紙墨,能盛載無限之精神智慧,藏書之人必視書為精神之物質。(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一部「生活之肯定」第六節「說日常生活之價值」及至「餘音」,第九十八至一一五頁。)

九、   君毅至第二部論及心靈之發展,漸入中國哲學之底蘊,心靈與外物之關係,實非中國獨有,然而較之西方,則更為重視。東方、亞洲、中國之哲學多從心性把握,或與地域、民族之思維特性有關。君毅先從陳子昂〈登幽州台歌〉思考我與世界之關係,後論到心與物之存在連結,二者孰先孰後,存在之意義如何?(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二部「心靈之發展」「導言」及第一節「心靈與自然之不離」,第一一七至一二四頁。)

十、   心有超越時空限制之力,心眼乃細密之眼,回想過去之事物不只是重現,而是發現過去與當下之關係,如落葉知秋。(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二部「心靈之發展」第二節「心靈在自然世界之發展」,第一二四至一三四頁。)

十一、肯定自己與否定自己,皆是自我。心絕非一死寂不動之狀態,而是蘊藏一向上騰昇之力量。智慧出於反省,不斷觀照自身,不拘泥現狀,須時時擦拭,心方如明鏡。人云本來無一物,僅屬不執妄,絕非人無心也。(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二部「心靈之發展」第三節「心靈之自己肯定與自己超越」,第一三四至一四四頁。)

十二、心靈發展有其進程,其中必須經驗發思古之幽情,心靈之光芒始出。自古以來,先哲詩人能照出光輝,緣於既有獨立之人格,又會崇仰古人之美德。古人如一面澄明之鏡子,與他們對照,自能明白生命精神之高度。君毅將孔子與耶穌並舉,深知中國人甚或世界之人之需要,世人之心靈正缺乏天道,此二者可開窄路之門。(讀君毅《人生之體驗》第二部「心靈之發展」第四節「心靈在精神世界之發展」,第一四四至一六一頁。)

〈庸俗相對論〉/望軒


〈庸俗相對論〉
望軒

在教會崇拜之後,收到許栩的來電,他說天氣很好,想外出逛逛,於是決定到香港科學館參觀「愛因斯坦」的專題展覽。我們先到萬豚屋吃午餐,價格沒有晚上那麼昂貴,但還是需要等候一段時間。吃烏冬,喝咖啡,毫不匹配,多元的配搭既隨意也刻意,自我中心的時候,沒有甚麼不可以。

科學館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場面,平日人流甚稀的地方竟然需要排隊,非常罕見,這些都拜愛因斯坦所賜。人人都慕名而來,畢竟他的理論影響了世界。在整個展覽場地中,我最喜歡入場那條走廊,牆上展示了他的名言金句。有部份我曾經聽過,而且很具啟發性。然而他的科學理論很深,似明非明,實為不知。一班參觀者圍繞著以影片圖解的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他們的臉上出現了苦惱而惶惑的表情。他們正在思考其中的論證,勇於嘗試、虛心學習是好的,只是我不勉強自己,我承認智力和知識不逮。有位爸爸讀出了展示板上的推論過程,然後問孩子明不明白,那個青年搖搖頭,他的爸爸笑說︰「我看你是不明白的了。」又看見一些情侶,男方跟女方講解相對論,理性分析的男性傾向現象彷彿在科學館時常出現,有些女孩子也樂於聆聽男朋友不清楚不明暸的解說,最後訴諸傾慕和讚美,然後互相激增情愫,這樣子很可愛。最可笑的是,有些男孩子過份逞強,帶著恥笑地判斷︰「我覺得廣義相對論錯囉!」他可能是未來的偉大科學家,但渺小的我還是相對傾向崇敬愛因斯坦這樣的偉人。他不但科學研究出色,而且是滿有智慧的人。像那樣狂妄的話,除非你跟女朋友解釋得清清楚楚,或是正在進行研究,將要發表一篇科學論文,否則只會自暴其短。女孩子是聰慧的,她很容易就聽穿你的話,誇誇其談只會引起她的反感,心裡覺得可笑,絕不會留下任何有魅力的形象。即使有此頭腦,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知識和能力,一個人誠懇謹慎的態度仍是絕對重要的。

一個人真誠地敞開自己,還得要他人諒解和接受,尤其是你的另一半。我看見一段影片,談及愛因斯坦和妻子分別,愛因斯坦的表示大概是說︰我要你住口的時候,請你立刻按照我的話去做;我要你離開書房或臥室時,請你立刻離開……這段說話內容看來非常自私,非常狂妄自大,彷彿對他的另一半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但我知道他的痛苦,他不得不這樣說,是因為他的思考和研究已進入了狀態,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空間。他不是為了逃避伴侶而這麼說,而是他知道自己能成就大事必須這樣做。男性和女性的相對是一種陰陽配合互補之關係,如果男方正在埋頭苦幹,清清白白地闖一番事業,請務必相信他,因為女性的魅力正在於守候。要是妳的進迫大於對方所能承受的,必然慘淡收場。男女之間的哲學不是敵對論,而是恆久、忍耐、包容之相愛相對論。愛因斯坦雖有聰明頭腦,卻不一定在所有事情上面都得到完全,他也會經歷失敗。

離開科學館時沒有帶走甚麼新的知識,人太多了,我不能在展覽中思考,只是走馬看花,隨便看看圖片和文物而已。我和許栩從尖沙咀走到太子,聊了很久,談人論文。也許人生中誰都會慢慢察覺︰「這個世界凡夫俗子太多了。」然後又會反過來想︰「我們何嘗不是別人眼裡的凡夫俗子?」到底有沒有必要存在分別心?如果沒有,烏托邦和理想世界都不必追求,善德與禮儀亦屬虛妄,《新約》指引的成聖之窄路更是枉費的。究竟有沒有庸俗這回事?大概我一思考,有人會說毋須思考它;一立論,又有人笑我太過絕對。

大眾云︰「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說︰凡事都是相對的。」

大概我需要被眾生如此點化。

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七日

2011年4月22日 星期五

〈那年我說要去布拉格〉/望軒


〈那年我說要去布拉格〉 望軒

那年我說要去布拉格
不是旅遊而是歸去
你說屬於我的地方
早該看看外面的風光

那年我說要去布拉格
精神的行李已然收拾
身外之物卻從大廈墜落
牽絆蕩失所有的軀殼

那年我說要去布拉格,我是
早逝的魔笛變形的身軀
遺棄在窒息的塵埃
生根也伸不進土裡

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二日

2011年4月16日 星期六

《單鏡寫真》(三)/望軒

《單鏡寫真》
杜子軒(望軒)

(三)
我的儲物櫃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信箱,開啟儲物櫃的習慣,已經不是放書或拿書這麼簡單了,我總是期待著那一張帶有香味的粉藍色信紙。也許,是她的緣故。我去收拾我的儲物櫃,把那書胡亂堆疊的書本,逐一垂直放好。當我收到新的一封信時,它不再和書簿一起滑下來。我打開那封信,信上是這樣寫的︰

昇︰
  感謝你的詩,我好驚喜!
  你覺得我們……
  一個天,一個地?
  
朱韻的回覆有點曖昧,究竟喜歡還是不喜歡?明明說好驚喜,但她最後一問,好像不太滿意這首詩歌的想法。仔細一想,我和她究竟真的算是「一個天,一個地」?可能發展嗎?她喜歡看書,有文化,而我只顧打機,得過且過,從沒有想過將來的事。也許,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儲物櫃的分隔,而是日後怎樣相處。如果拍拖了,她會喜歡逛書店,在圖書館坐上一整天吧?那她會否願意坐在我的身邊看我屈機、升呢?雖然她平日和我們一起玩,但總是比較被動,靜靜地旁觀,從不玩得癲喪。要是兩個人相處怎麼辦?我會悶倒了她,她也會悶倒了我?信上沒有明言,那我還需要繼續寫詩嗎?還要寫多久?甚麼天地,甚麼距離,與其空想,不如試下拍拖,更來得實際!

我打電話,她沒有接聽。傳短訊,她也沒有回應。這算甚麼?她給我的暗示難道只是惡作劇?抑或是女人的勾引把戲?我把朱韻想成這樣,一時覺得很不該,但實在無法理出個頭緒來。於是,翌日的午膳,她正在垂頭看小說,我走近窗旁,她好像聽見我的腳步聲一樣,突然把書闔上,在抽屜中拿出紙巾,放進裙袋,緩緩站起來,從一列椅背後面走開。椅子推撞的鋼鐵聲,在我的心裡忐忑作響。在她的座位後面那班女同學不自然地抬頭看我,然後竊竊私語。我裝作若無其事,雙手插袋,望出窗外,馬正健正在籃球場跳射,皮球在籃框嗽口般吐了出來,觀眾不約而同地哎呀了一聲。我徐徐轉身,在課室門外等候。沒多久,看見朱韻從洗手間裡出來,這時她挽住施慧珩的臂,眼神沒有和我接觸。在她們快要經過我時,我壯起膽子來,截停了她︰「朱韻,可否講兩句?」也許是我的神情過於凝重,倒是慧珩先問我︰「甚麼事?」我敷衍她︰「沒甚麼,只是有些事情要商量。」朱韻有點不知所措,佯作若無其事,問︰「甚麼事?有甚麼要商量?」我向慧珩斜倪了一眼,她這時才識趣地回到課室。我問朱韻︰「究竟怎樣?」她反問我︰「甚麼怎樣?我不太明白喎……」我道︰「信。」她問︰「信怎樣了?」我有點不耐煩,說︰「不清不楚呀。」她的眼珠往我身旁瞥了一眼,輕輕道了一句︰「已經好清楚了,不知你說甚麼。」然後她回到課室去。她的回應既冷冰,也令我不明不白。我轉身一看,沒有任何人。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收不到她的信。我心裡有點焦急,好像一不留神就將一鍋白粥煮焦了,事情本來可以很美好,但竟然發展成這樣。我試著寫一封信給她︰

韻︰
  為何不覆我的信?
  如果我做錯了甚麼,別放在心上。
  我做任何事也可以。
  為妳寫詩,一生一世也願意。
               昇

我悶坐在家,甚至忘了自己正在玩遊戲機。原來手上拿著遊戲機手掣,而角色已經死了。電視機問我是否“Continue”的數字從10倒數至0,然後畫面出現“Game Over”的字樣和一片慘淡的血紅色。我關掉遊戲機,然後關掉自己。在房間不斷寫,不斷寫。我說得出,做得到。妳要知道,我可以為妳做任何事,可以寫一千首一萬首,只要妳願意看,我就一直寫下去。

〈拼圖〉
拼圖亂了
五臟六腑也亂了
我遺失的那一塊拼圖
是妳的心啊!

〈機舖〉
不理會旁人的恥笑
也不怕死神的勾魂
面對無限次劫難
我必然復活
站在妳的面前
直至花光所有積蓄
仍繼續投放硬幣

〈背〉
中文科要背
歷史科要背
地理科要背
經濟科要背
腦容量只有這麼多
如果要背的話
我發誓
背妳
走一生的路

〈調色〉
入夜的淡紫
是天空用廣告彩調色
擠一點藍的如我
配一點紅的如妳
還有純白的
默默的等待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詩歌一首一首寫成。朱韻卻愛理不理,沒有給我任何明言暗示。不知道她會否重新考慮我,我無法從她的神情猜出端倪。女孩子的心思太難捉摸,總覺得似是而非。我只好嘗試說服自己,每一首詩她都會仔細地看,問題只是時機,在適當時機,她會答應和我在一起。

也許事情並不如我想像那麼秘密,它在不知不覺間曝了光。有多少人知道,在我背後說我閒話,我也說不準。有一天,班主任請我午膳時到教員室會面,我早做好了捱罵的準備,雖然不知道她所為何事,但老師就是喜歡先發制人。到了教員室,她倒是閒話家常,問起我的近況,我反而很不自在。我一時應對不來,說︰「吓?沒甚麼,都是這樣。」她又問我︰「功課有困難嗎?」也許她知道我抄功課才這樣問我,所以我說︰「還好,勉強能夠應付,如果不懂做,我會問老師的了。」「不懂做,記得問老師了。」她笑一笑,又問︰「你的黑眼圈很深,最近很晚才睡嗎?在忙甚麼?」我呆了一呆,難道她知道些甚麼,竟然干預我在家的生活,我想盡快結束話題,敷衍她︰「沒啊!做功課,溫書,玩玩電腦就一兩點了。」她再微微一笑,說︰「早點睡吧!別玩那麼多電腦,太晚睡覺始終對身體不好。」我點點頭,微笑道︰「嗯,我知道了!」我暗忖︰這女人知道些甚麼,現在是非常危急的時期。再不下點工夫,甚麼都泡湯了。

班主任的口吻和媽媽簡直同一口氣,近來媽媽比從前煩擾了許多。時常敲門叫我早點睡,嘮叨得像收音機的雜聲。她們都不知道朱韻對我有多重要。我可以為她放棄一切。慢著!她該不會以為我在房間搞甚麼吧?就算真的有那個需要,十七歲了,也很正常吧?何況她千萬也想不到我在作詩,創作是需要一些空間的,但媽媽經常騷擾我的思路,比那個到了瓶頸位更不舒暢,這難怪我會罵她一頓的!最好別理我。我覺得,做媽媽的應該相信兒子,我很清楚自己要些甚麼,根本毋須她的操心。後來,我知道媽媽偷偷看過我的詩稿,又告訴班主任我呆在房間的事,我覺得自己被侵犯和出賣,已和她翻了臉。因為她的多管閒事,班主任才會干預我的私生活。她們只管叫我看教科書,有精神就溫書吧!別做無謂的事。但今天我已知道,詩歌根本無須向其他人交代,我寫甚麼也好,誰都沒有資格過問!除了朱韻一個。

大概兩三個月後,我身體越來越虛弱,時常帶著疲倦的軀殼回校。本來我能夠應付一般的體育課,但有一次因為同學太吵,被體育老師罰跑,大概跑了籃球場六個圈,我眼前冒黑,雙腿一軟就昏了過去。這件事之後,我終於收到回信︰

昇︰
  詩寫得越來越好,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但別再寫了,別再為我而寫。
我已看見你對我執著,
身體要緊……
  會考那一關始終要過。

我躺在床上,連呼吸也變得急促。很想、很想問為甚麼,是妳要我寫詩的,如今叫我不用寫,是因為這段關係已經丟在一旁,不再重要了嗎?會考算甚麼,考上大學代表甚麼,這代表可以獲得渴望的事物嗎?包括妳?我對妳的不是執著,是堅持,是等待,是喜歡妳的證據啊!社會、媽媽都在盲目地叫我讀書,現在連妳也這樣,我很痛苦,很困惑……或者我是一輛失控的跑車,而會考就像擺在我眼前的路障,我根本無視它們,橫衝直撞,像一頭蠻牛般破壞它們,就像那隻“Need For Speed”遊戲,即使給後面的警車追捕我也在所不計,但問題是,妳是否坐在我的身旁。如果不再為妳而寫,寫詩的意義在哪裡?我倒不如繼續塗鴉我的教科書,將歷史人物改頭換面,李白飲的是檸檬茶,而成吉思汗其實是恐怖份子,這些豈不是來得更有趣味?詩是一枚訂婚的指環,只有穿過妳的無名指,聽妳說一聲我願意,它才變得有意思。否則,再光彩奪目,也不過是廢物而已。

電話鈴聲響起,我勉為其難地接聽,原來是區志匡和馬正健一起打來作三線會議。他們約我明天逛街,兩人同時說話實在聽不清楚,交雜得有點吵耳,馬正健說︰「我們先去波鞋街買波鞋,下個月有籃球比賽呀!之後去信和啦,阿匡又要買漫畫,他說有本重新推出的《自殺島》好像不錯。」我心想,那我出去幹嗎?倒不如留在家多寫一點甚麼,我聽不見他們說甚麼,只答道︰「還是不出了,家裡有些事。」區志匡說︰「你沒事吧?好久沒有出街玩了。」他說的是,很久沒有和他們在一起了。在甚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距離好像越拉越遠,他們說的話題我總是提不起勁,我在想的,也許他們都沒有想過。我開始了解,詩並不是人人能懂,它可以很高深,那些只顧玩樂的人哪裡知道詩的奧秘。我還未開口,阿匡搶先道︰「來吧!慧珩也去,她一陣再叫朱韻去。」有盞燈好像在腦海裡亮了,我考慮了一會,說︰「好吧,我也想買件外套。幾點哪裡等啊?」相約了時間地點,掛線後才發覺,其實只要一夥人,我和朱韻就有更多機會相處,何必事事隔住儲物櫃呢!我真傻!我在信紙上寫道︰
韻︰
  書,我會讀,詩也會一直寫下去。

                                             昇


備注:【原刊於《新潮》(80's Renaissance)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