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1年4月16日 星期六

《單鏡寫真》(三)/望軒

《單鏡寫真》
杜子軒(望軒)

(三)
我的儲物櫃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信箱,開啟儲物櫃的習慣,已經不是放書或拿書這麼簡單了,我總是期待著那一張帶有香味的粉藍色信紙。也許,是她的緣故。我去收拾我的儲物櫃,把那書胡亂堆疊的書本,逐一垂直放好。當我收到新的一封信時,它不再和書簿一起滑下來。我打開那封信,信上是這樣寫的︰

昇︰
  感謝你的詩,我好驚喜!
  你覺得我們……
  一個天,一個地?
  
朱韻的回覆有點曖昧,究竟喜歡還是不喜歡?明明說好驚喜,但她最後一問,好像不太滿意這首詩歌的想法。仔細一想,我和她究竟真的算是「一個天,一個地」?可能發展嗎?她喜歡看書,有文化,而我只顧打機,得過且過,從沒有想過將來的事。也許,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儲物櫃的分隔,而是日後怎樣相處。如果拍拖了,她會喜歡逛書店,在圖書館坐上一整天吧?那她會否願意坐在我的身邊看我屈機、升呢?雖然她平日和我們一起玩,但總是比較被動,靜靜地旁觀,從不玩得癲喪。要是兩個人相處怎麼辦?我會悶倒了她,她也會悶倒了我?信上沒有明言,那我還需要繼續寫詩嗎?還要寫多久?甚麼天地,甚麼距離,與其空想,不如試下拍拖,更來得實際!

我打電話,她沒有接聽。傳短訊,她也沒有回應。這算甚麼?她給我的暗示難道只是惡作劇?抑或是女人的勾引把戲?我把朱韻想成這樣,一時覺得很不該,但實在無法理出個頭緒來。於是,翌日的午膳,她正在垂頭看小說,我走近窗旁,她好像聽見我的腳步聲一樣,突然把書闔上,在抽屜中拿出紙巾,放進裙袋,緩緩站起來,從一列椅背後面走開。椅子推撞的鋼鐵聲,在我的心裡忐忑作響。在她的座位後面那班女同學不自然地抬頭看我,然後竊竊私語。我裝作若無其事,雙手插袋,望出窗外,馬正健正在籃球場跳射,皮球在籃框嗽口般吐了出來,觀眾不約而同地哎呀了一聲。我徐徐轉身,在課室門外等候。沒多久,看見朱韻從洗手間裡出來,這時她挽住施慧珩的臂,眼神沒有和我接觸。在她們快要經過我時,我壯起膽子來,截停了她︰「朱韻,可否講兩句?」也許是我的神情過於凝重,倒是慧珩先問我︰「甚麼事?」我敷衍她︰「沒甚麼,只是有些事情要商量。」朱韻有點不知所措,佯作若無其事,問︰「甚麼事?有甚麼要商量?」我向慧珩斜倪了一眼,她這時才識趣地回到課室。我問朱韻︰「究竟怎樣?」她反問我︰「甚麼怎樣?我不太明白喎……」我道︰「信。」她問︰「信怎樣了?」我有點不耐煩,說︰「不清不楚呀。」她的眼珠往我身旁瞥了一眼,輕輕道了一句︰「已經好清楚了,不知你說甚麼。」然後她回到課室去。她的回應既冷冰,也令我不明不白。我轉身一看,沒有任何人。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收不到她的信。我心裡有點焦急,好像一不留神就將一鍋白粥煮焦了,事情本來可以很美好,但竟然發展成這樣。我試著寫一封信給她︰

韻︰
  為何不覆我的信?
  如果我做錯了甚麼,別放在心上。
  我做任何事也可以。
  為妳寫詩,一生一世也願意。
               昇

我悶坐在家,甚至忘了自己正在玩遊戲機。原來手上拿著遊戲機手掣,而角色已經死了。電視機問我是否“Continue”的數字從10倒數至0,然後畫面出現“Game Over”的字樣和一片慘淡的血紅色。我關掉遊戲機,然後關掉自己。在房間不斷寫,不斷寫。我說得出,做得到。妳要知道,我可以為妳做任何事,可以寫一千首一萬首,只要妳願意看,我就一直寫下去。

〈拼圖〉
拼圖亂了
五臟六腑也亂了
我遺失的那一塊拼圖
是妳的心啊!

〈機舖〉
不理會旁人的恥笑
也不怕死神的勾魂
面對無限次劫難
我必然復活
站在妳的面前
直至花光所有積蓄
仍繼續投放硬幣

〈背〉
中文科要背
歷史科要背
地理科要背
經濟科要背
腦容量只有這麼多
如果要背的話
我發誓
背妳
走一生的路

〈調色〉
入夜的淡紫
是天空用廣告彩調色
擠一點藍的如我
配一點紅的如妳
還有純白的
默默的等待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詩歌一首一首寫成。朱韻卻愛理不理,沒有給我任何明言暗示。不知道她會否重新考慮我,我無法從她的神情猜出端倪。女孩子的心思太難捉摸,總覺得似是而非。我只好嘗試說服自己,每一首詩她都會仔細地看,問題只是時機,在適當時機,她會答應和我在一起。

也許事情並不如我想像那麼秘密,它在不知不覺間曝了光。有多少人知道,在我背後說我閒話,我也說不準。有一天,班主任請我午膳時到教員室會面,我早做好了捱罵的準備,雖然不知道她所為何事,但老師就是喜歡先發制人。到了教員室,她倒是閒話家常,問起我的近況,我反而很不自在。我一時應對不來,說︰「吓?沒甚麼,都是這樣。」她又問我︰「功課有困難嗎?」也許她知道我抄功課才這樣問我,所以我說︰「還好,勉強能夠應付,如果不懂做,我會問老師的了。」「不懂做,記得問老師了。」她笑一笑,又問︰「你的黑眼圈很深,最近很晚才睡嗎?在忙甚麼?」我呆了一呆,難道她知道些甚麼,竟然干預我在家的生活,我想盡快結束話題,敷衍她︰「沒啊!做功課,溫書,玩玩電腦就一兩點了。」她再微微一笑,說︰「早點睡吧!別玩那麼多電腦,太晚睡覺始終對身體不好。」我點點頭,微笑道︰「嗯,我知道了!」我暗忖︰這女人知道些甚麼,現在是非常危急的時期。再不下點工夫,甚麼都泡湯了。

班主任的口吻和媽媽簡直同一口氣,近來媽媽比從前煩擾了許多。時常敲門叫我早點睡,嘮叨得像收音機的雜聲。她們都不知道朱韻對我有多重要。我可以為她放棄一切。慢著!她該不會以為我在房間搞甚麼吧?就算真的有那個需要,十七歲了,也很正常吧?何況她千萬也想不到我在作詩,創作是需要一些空間的,但媽媽經常騷擾我的思路,比那個到了瓶頸位更不舒暢,這難怪我會罵她一頓的!最好別理我。我覺得,做媽媽的應該相信兒子,我很清楚自己要些甚麼,根本毋須她的操心。後來,我知道媽媽偷偷看過我的詩稿,又告訴班主任我呆在房間的事,我覺得自己被侵犯和出賣,已和她翻了臉。因為她的多管閒事,班主任才會干預我的私生活。她們只管叫我看教科書,有精神就溫書吧!別做無謂的事。但今天我已知道,詩歌根本無須向其他人交代,我寫甚麼也好,誰都沒有資格過問!除了朱韻一個。

大概兩三個月後,我身體越來越虛弱,時常帶著疲倦的軀殼回校。本來我能夠應付一般的體育課,但有一次因為同學太吵,被體育老師罰跑,大概跑了籃球場六個圈,我眼前冒黑,雙腿一軟就昏了過去。這件事之後,我終於收到回信︰

昇︰
  詩寫得越來越好,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但別再寫了,別再為我而寫。
我已看見你對我執著,
身體要緊……
  會考那一關始終要過。

我躺在床上,連呼吸也變得急促。很想、很想問為甚麼,是妳要我寫詩的,如今叫我不用寫,是因為這段關係已經丟在一旁,不再重要了嗎?會考算甚麼,考上大學代表甚麼,這代表可以獲得渴望的事物嗎?包括妳?我對妳的不是執著,是堅持,是等待,是喜歡妳的證據啊!社會、媽媽都在盲目地叫我讀書,現在連妳也這樣,我很痛苦,很困惑……或者我是一輛失控的跑車,而會考就像擺在我眼前的路障,我根本無視它們,橫衝直撞,像一頭蠻牛般破壞它們,就像那隻“Need For Speed”遊戲,即使給後面的警車追捕我也在所不計,但問題是,妳是否坐在我的身旁。如果不再為妳而寫,寫詩的意義在哪裡?我倒不如繼續塗鴉我的教科書,將歷史人物改頭換面,李白飲的是檸檬茶,而成吉思汗其實是恐怖份子,這些豈不是來得更有趣味?詩是一枚訂婚的指環,只有穿過妳的無名指,聽妳說一聲我願意,它才變得有意思。否則,再光彩奪目,也不過是廢物而已。

電話鈴聲響起,我勉為其難地接聽,原來是區志匡和馬正健一起打來作三線會議。他們約我明天逛街,兩人同時說話實在聽不清楚,交雜得有點吵耳,馬正健說︰「我們先去波鞋街買波鞋,下個月有籃球比賽呀!之後去信和啦,阿匡又要買漫畫,他說有本重新推出的《自殺島》好像不錯。」我心想,那我出去幹嗎?倒不如留在家多寫一點甚麼,我聽不見他們說甚麼,只答道︰「還是不出了,家裡有些事。」區志匡說︰「你沒事吧?好久沒有出街玩了。」他說的是,很久沒有和他們在一起了。在甚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距離好像越拉越遠,他們說的話題我總是提不起勁,我在想的,也許他們都沒有想過。我開始了解,詩並不是人人能懂,它可以很高深,那些只顧玩樂的人哪裡知道詩的奧秘。我還未開口,阿匡搶先道︰「來吧!慧珩也去,她一陣再叫朱韻去。」有盞燈好像在腦海裡亮了,我考慮了一會,說︰「好吧,我也想買件外套。幾點哪裡等啊?」相約了時間地點,掛線後才發覺,其實只要一夥人,我和朱韻就有更多機會相處,何必事事隔住儲物櫃呢!我真傻!我在信紙上寫道︰
韻︰
  書,我會讀,詩也會一直寫下去。

                                             昇


備注:【原刊於《新潮》(80's Renaissance)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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