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1年10月5日 星期三

談談馮夢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椿樹」的意義/望軒

談談馮夢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椿樹」的意義
文︰望軒

馮夢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珍珠衫」乃小說的重要線索,有貫穿情節和象徵作用,不少學者已經詳細分析過,但故事初段「椿樹」的意象卻往往被遺忘。本文嘗試闡發「椿樹」在全篇小說的作用和意義,先看小說原文︰

光陰荏苒,不覺又捱過了二年。那時興哥決意要行,瞞過了渾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揀了個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對渾家說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兩口,也要成家立業,終不然拋了這行衣食道路?如今這二月天氣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時?」渾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問道:「丈夫此去幾時可回?」興哥道:「我這番出外,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回,寧可第二遍多去幾時罷了。」渾家指著樓前一棵椿樹道:「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說罷,淚下如雨。興哥把衣袖替他揩拭,不覺自己眼淚也掛下來。兩下裡怨離惜別,分外恩情,一言難盡。

故事提到三巧兒知道無法阻撓蔣興哥外出行商時,她指着一棵樹,下了一誓願似的話︰「明年此樹發芽,便盼著官人回也。」這種想像和寫法在中國古典文學並不出奇,此與中國古代的感通思維有關,例如關漢卿《竇娥冤》竇娥含冤的起誓等亦然。可是,為何作者要使用「椿樹」而不是其他植物,這就值得讀者思考。除非馮夢龍只不過是隨便運用,否則作為小說中的一個意象,實在不應輕易放過它的作用。

「椿樹」本是一種植物,但在中國文化中已漸漸成了一個可以喻指「父親」的語言符號。於是,以此切入重新審視小說的情節和人物背景就頗有意思。因為蔣興哥和三巧兒都各自和這個線索有關,而且影響故事的發展。先談蔣興哥︰

話中單表一人,姓蔣名德,小字興哥,乃湖廣襄陽府棗陽縣人氏。父親叫做蔣世澤,從小走熟廣東做客買賣。因為喪了妻房羅氏,止遺下這興哥,年方九歲,別無男女,這蔣世澤割捨不下,又絕不得廣東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計,無可奈何,只得帶那九歲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學些乖巧。

蔣興哥自幼喪母,自小就與父親「同行作伴」,學做生意。再者,「蔣世澤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說是嫡親兒子,只說是內侄羅小官人。」可見蔣興哥在成長中,無法認作父親的兒子。《三言》小說敘述角色背景是平常的事,但若果背景情節與往後的發展沒有關連,那結構就會鬆散,故事也會變得冗贅。起初讀這故事,讀到那段蔣世澤之死和祭父的情節,深感多餘,但後來從「椿樹-父親」的暗示性,發現那是十分重要的情節。

卻說蔣興哥跟隨父親做客,走了幾遍,學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會,父親也喜不自勝。何期到一十七歲上,父親一病身亡。且喜剛在家中,還不做客途之鬼。興哥哭了一場,免不得揩乾淚眼,整理大事。殯殮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說。七七四十九日內,內外宗親,都來弔孝。本縣有個王公,正是興哥的新岳丈,也來上門祭奠。少不得蔣門親戚陪侍敘話,中間說起:興哥少年老成,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

  馮夢龍間接描寫了蔣興哥的形象,他和父親相依為命,而且越來越成熟,年少已能承擔大事,繼續秉承父親的事業。當故事寫到蔣興哥與妻子成親後,他充滿矛盾,無法完成這個責任。

興哥一日間想起父親存日廣東生理,如今擔閣三年有餘了,那邊還放下許多客帳,不曾取得。夜間與渾家商議,欲要去走一遭。渾家初時也答應道「該去」,後來說到許多路程,恩愛夫妻,何忍分離?不覺兩淚交流。興哥也自割捨不得,兩下淒慘一場,又丟開了。如此已非一次。

  在蔣興哥的心底裡,父親的生意是不可不理的,但一直耽誤,令他十分內疚。因此,馮夢龍強調蔣興哥要離開三巧兒的事「如此已非一次」,用意說明他是逼不得已,在此毋須再花大量筆墨去分析蔣興哥的心理壓力和現實考慮,不難發現他其實背負着父親的陰影來決定行動,這種心理性格導致日後的不幸事件,看來是難以避免的。因此他得知三巧兒與陳大郎的事後,這樣描述︰

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墮下淚來。想起:「當初夫妻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

蔣興哥的心中十分悔恨和痛苦,他認為自己「貪著蠅頭微利」才導致這種醜事。雖然蔣興哥自稱貪圖小利,但我們在小說裡卻看不見一個十分貪財的形象,相反描寫他與父親的筆墨倒不少,而且從商為名為利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總之,他認為是自己的離開引起了悲劇,但究竟甚麼導致他的離開,是父親的生意,是「貪著蠅頭微利」,抑或兩者有之?這一點是值得深思的。

再說三巧兒,她「是王公最幼之女」。有關她和父親的筆墨就極少,只能按常理推測,古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是女子的普遍人生歷程。加上她是家中的幼女,小時在家倚靠父母是平常不過事。然而,她面臨的一個突變是,出嫁後離開了父母,而丈夫又離開了她,令她失去了人生的倚靠,她必須面對孤獨,日夜期望着蔣興哥回家。

大凡人不做指望,倒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癡心妄想,時刻難過。三巧兒只為信了賣卦先生之語,一心只想丈夫回來,從此時常走向前樓,在帘內東張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樹抽芽,不見些兒動靜。三巧兒思想丈夫臨行之約,愈加心慌,一日幾遍,向外探望。也是合當有事,遇著這個俊俏後生。

到了這裡,還未到故事的中段,「椿樹」的意象已經作出呼應。那個俊俏後生,就是陳大郎。一個少婦孤獨已久,想倚靠而得不着倚靠,到「椿樹」抽了芽,願望仍還未實現,成了極大的反襯,也是對她的人生極大的反諷。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後,她的感情自然而然地轉移到別人身上,最終被引誘而紅杏出牆,與陳大郎產生感情和肉體瓜葛,從心理角度考慮,三巧兒的行為就值得同情了。「椿樹」的意義在故事前半已經完成了它的任務,往後推進情節的元素就讓位給「珍珠衫」了。

  以往評論者多從突破封建禮教,以及女性的生理欲望去理解這個故事和三巧兒,其實這也合理的,但往往忽略了角色的心理性格。這種因普通人的心理性格而引起的悲劇是無從避免的,就像叔本華悲劇理論的第三種悲劇那樣。我所指的是就三巧兒紅杏出牆的情節而言,而非整個故事。由於《三言》文體和敘述者的複雜性,又《蔣興哥重會珍珠衫》是改編創作出來的,始終無法斷定馮夢龍在編寫過程中,會否受到小說裡的原型及話本敘述者的干擾,從而影響了創作的自主性,以至故事的結局未能抓緊重點加以發揮。關於這個故事是否寫得成功,那是另一個話題,在此不贅了。以上有關「椿樹-父親」的暗示意義,或許屬於過度詮釋,但作為拋磚引玉,重新審視《三言》小說的語言、情節、結構和藝術性,相信仍有一定的啟迪作用。

二零一一年十月五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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