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5月24日 星期六

心事幾多重——讀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札記/望軒

心事幾多重
——讀晏幾道〈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札記
文:望軒

〈臨江仙.夢後樓臺高鎖〉 晏幾道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以前讀這首詞時,已知道「心字羅衣」有幾種解法,如心字香、衣領如心字形或繡有同心圖案等。後人可能想得很複雜,但詞本身不能太複雜,即使作者有複雜的心思,也要盡量化為簡單。我認為詞與詩稍有不同,比較著重即時及在場的渲染力,歌者與聽眾要傳情,要觸動,又要引起共鳴,方能有所感染。在這一點上,沾了心字香氣的衣服最具在場感,因為它不僅眼能見秀麗的衣服,還能嗅到「女兒香」,份外挑逗,份外引誘,叫人神魂顛倒,氣味或多或少是兩性間的調情劑,而且氣味與記憶的關係尤其密切,這首詞正是回味當時,讀者多想像一層香氣,可豐富此詞的意境。

說有同心圖案,整首詞彷彿多了一層俗氣,小蘋的形象也變得稚氣了,雖然不清楚當時的服飾如何,但如今會這樣想,圖案在服飾上明確展露出來,而假如它與穿衣者的心思相同,表裡如一,則略嫌率真和扁平。加上,初見之時的服飾未必會像今天那樣輕易坦露放,帶點含蓄應比較合理。

我一直是以衣領如心字形解釋「心字羅衣」的,從上下片的轉折處理解。今時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引起昔時的小蘋與「心字羅衣」,是因為燕子的尾巴分叉,正與衣領之形相類,所以雙燕飛舞,使他回憶過往的片段。換言之,這首詞的想像並不只在於「心-衣」,而是「燕-心-衣」。晏幾道真是一往情深,又望其心心相印。今昔之意,我也不必多說,因為詞本身已經感染了我們。這裡我只說昔時與小蘋初見,晏幾道不避談,小蘋的美貌與歌藝都不先說,就立刻著眼於衣服,前人說「好色而不淫」正得其要領了,他的眼睛盯住了小蘋的衣服,也許看穿了,又想到更深入的事。在眼前心字羅衣有「兩重」,然猶隔萬重山,身體與靈魂俱未得到。我並沒有把「琵琶弦上說相思」理解成二人已相思相戀,也許有人從跳躍時空去解釋,但我認為這不過是妓女抱琵琶歌唱而已,十之八九的歌詞都離不開相思之情。晏幾道在《小山詞.自跋》裡說:「沈廉叔,陳君寵家有蓮、鴻、蘋、雲幾個歌女。」如果是友人家中的歌女,晏幾道與小蘋的相處應該十分有禮的,而這種禮節正是要得體,得體就變得有距離,有距離就是其「春恨」。他端正地聽著小蘋彈奏歌唱,時間就這樣慢慢地過去,彩雲必須喻指小蘋嗎?我認為不必,「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乃象徵那段美好的時間,更有味道。他正襟危坐,自己的心思藏在重重衣服之內,又凝望小蘋的重重衣服,想像其心,幻想她情歸何處。「兩重心字羅衣」既簡單而複雜,它不只兩重,而是千重萬重。他們到底有沒有「心有靈犀一點通」呢?抑或是「更隔蓬山一萬重」呢?讀者可以有豐富的想像空間。晏幾道,你能看透小蘋的心嗎?歌女的心能夠輕易看透嗎?「琵琶絃上說相思」的「說」字真是神來之筆,「唱」相思就是歌唱而已,但「說」相思看似明確,像細訴,但對方是歌女的身份,就有了「代言」的意味,晏幾道聽到很多歌中的相思意,是小蘋的心聲,還是歌中人的心聲?到底中間相隔了幾多重?加上,當下現實的「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時間和空間使其隔膜倍增,真是重重心鎖,無法拆解。很多人把晏幾道與小蘋想像為有明晰的相知相戀似的,我倒是讀出了多重隔閡。

最後,我想補充一點頗有趣味的誤讀,「衣領如心字形」似乎頗難理解,了解古文字的字形可能有點幫助。現代人丟失了的,古人或許卻有密切的聯想。在《說文解字》所載的「心」與「衣」篆書形象相近。如果相信古人較為熟悉這些文字的寫法,他們的思維會把「心」與「衣」貫穿起來並不出奇,而且這不僅是文字的形似,即使是真實世界的身體和心也是內外的關係。《說文解字》:「依也。上曰衣,下曰裳。象覆二人之形。凡衣之屬皆从衣。」晏幾道雖有二人相依的盼望,但似乎一切並不如願。

2014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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