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斷腸人的身影——讀馬致遠〈天淨沙.秋思〉札記/望軒

斷腸人的身影
——讀馬致遠〈天淨沙.秋思〉札記
文:望軒

(一)
〈天淨沙.秋思〉 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馬致遠〈天淨沙.秋思〉無疑在元曲中享負盛名,幾乎成了小令中壓卷之作。這到底站不站得住腳呢?著名曲學家任中敏(字訥)就提出過質疑,認為把它的地位抬得那麼高實在有點太過。畢竟曲的討論似乎遠遠不及詩詞,這裡還有大量作品可供玩味,而往往被忽略了。質疑〈天淨沙.秋思〉,無疑可使我們重新面對它,以及其他散曲作品。單獨看這首,它仍不失為一首佳作,然而當我參看相關的析述時便深感不滿,因為大多數的評論都平平無奇,使它看來配不得那樣高的名聲。這篇作品充滿闡釋空間,有待論者不斷發掘,並且要體貼其精髓所在。

一般來說,讀者都賞析首三句的名詞組合,又引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特色共賞之。我認同〈天淨沙.秋思〉有此明顯的特點,而且簡煉幾筆就勾勒出深沉的氣氛。不過,當我再多讀一點〈天淨沙〉曲牌的作品,發現有不少作品類似,我懷疑曲牌的拍子本身很容易就能使填曲者採用名詞拼貼的形式,且看《康熙曲譜》載吳西逸的小令:

〈天淨沙〉 吳西逸
江亭遠樹殘霞,淡煙芳草平沙,綠柳陰中繫馬。
夕陽西下,水村山郭人家。

假如今人再重新評價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很可能會動搖它近乎壓卷的元曲地位。到底散曲的討論是否停滯不前,以致我們未能看見更詳細的爭辯?若就「文學史」的角度來看,這似乎是必須而且急切的一點。我們看見吳西逸,甚或還有許多〈天淨沙〉曲牌的作品都有這種名詞拼貼的形式。有些沒有馬致遠的〈秋思〉那麼徹底,但上面引吳西逸這首未嘗不可以說比馬致遠去得更盡?「陰中」一語未算名詞,但其結句「水村山郭人家」比「斷腸人在天涯」配搭得更細密。於是,我有兩個問題,一是馬致遠〈天淨沙.秋思〉的地位被過份抬舉了,而我們未加考量就接受了;二是他這篇作品的精髓,並不止於名詞的拼合。


(二)
馬致遠〈天淨沙.秋思〉的主題,我把握到的是羈旅漂泊,而且有份孤單的傷痛,夕陽惆悵之氣氛也烘托得十分沉重。我們說首三句的名詞構成一幅畫,是的,但那是怎樣的畫?三句是一幅?三句是三幅?抑或每一句都有三幅?很可能每個讀者都想像得不一樣,是可供玩味的地方。然而,如果僅是想像到畫,我認為仍不未拿捏到其精髓。因為它的妙處是用看似靜態的畫面去構成動態的情境和思緒。不過,它未至於是動畫或電影短片,它給予讀者的畫面並不實在,然而卻韻味深長。既然說用名詞拼合,明明就是很實在,為甚麼還說不實在呢?我們讀到「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普遍讀者都知道最終落到一個羈旅之人身上,渲染出漂泊的愁緒,但卻很少回溯到前三句,他們僅僅以為是途經的畫面,也並未曾在意過這一個斷腸之人在首三句時身影何在?這個問題其實相當有趣,因為我們讀首三句時,很容易就代進了主人翁的視角,好像用他的眼睛去看那些畫面,然而我們未嘗不可以如結句那樣,把斷腸人視為一個對象,也就是說,當斷腸人看見那些畫面時,我們要捕捉他的身影,而非僅僅欣賞風光。他的身影如何,他的情緒也必如何。這樣,或許更能深入到「斷腸」的力量,為甚麼在夕陽之時西下就如此神傷呢?

這麼說來,首三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應當隱含著複雜的情緒,應當如何解讀出來?關鍵在於第二句「小橋流水人家」的理解,也許這一句太普通了而被錯過了,甚至沒有在意它澄明的氣色,與前後兩句迥異。我們以往大多從煉字、名詞的組合去欣賞,忽略了句子和句子之間的關係。我認為此處可以有兩種解法。第一種解法是,主人翁一直向前走,踏上羈旅,先是昏暗的畫面,繼而柳暗花明,遇上人家,暫時得到一點慰藉,但再向古道出發時又再寂寞了。我所見賞析此曲的書籍都是以前行進景的畫面作構想的,有些可能不自覺而在行文中透露了出來。這解法與「斷腸」的脈絡關係是從羈旅的「失望-希望-絕望」的層次營造的;至於第二種解法是,主人翁在出發時,本是枯寂的景色,內心抵不住這種孤單,於是回望故地,記憶就在意識中如水淌出,那裡是美好的居住環境,充滿人情味的屋村人家,可是不得不繼續前行,踏上古道,面對西風,人馬俱瘦。不回望尚可,一望就更難受了,這正是「斷腸」的著落緣由,是以「起行-回望-再前行」的變化構成,而它亦同樣含有「失望-希望-絕望」的情緒起伏。個人比較傾向第二種解法,因為如果羈旅是踏上「古道」,甚至步向「天涯」,那條路上似乎應該越來越荒涼,其中偶遇「小橋流水人家」的說服力看來略嫌不足。相反,作為一種回望和記憶,更貼近羈旅之人的心思和行為。「夕陽西下」之時,思緒就更如天色一起黯然了,隨著漸遠消逝的步伐,「在天涯」的「在」於親人、朋友或者自己都幾乎如同「不在」,天涯盡處,神傷至極,「斷腸」二字在這種解法下更能順理成章,而在名詞組合,句子轉換之間,隱藏著斷腸人的身影,他那不確定的移動,彷彿煥發著濃烈的秋思,文學語言到了此種高度,方是此曲精髓之處。


20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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