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5月18日 星期日

「面旋」曲解——讀歐陽修《蝶戀花.面旋落花風蕩漾》札記/望軒

「面旋」曲解
——讀歐陽修《蝶戀花.面旋落花風蕩漾》札記
文:望軒

《蝶戀花.面旋落花風蕩漾》 歐陽修
面旋落花風蕩漾。柳重煙深,雪絮飛來往。
雨後輕寒猶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悵。

枕畔屏山圍碧浪。翠被華燈,夜夜空相向。
寂寞起來褰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

初讀時被首句吸引了,「面旋落花風蕩漾」,甚麼是「面旋」?大概一般人譯作「面前落下的花瓣在微風中旋舞着」,如果我們把詩看作散文來讀,就會立刻得到這種語譯,把意象重組再串連就大致成形。《漢語詞典》則將「面旋」定義為「落花、飛雪等徘徊飛旋貌。」除了此詞,還引了〔宋〕曾鞏 《戲呈休文屯田》詩:「佳時苦雨已蕭索,落蕊隨風還面旋。」〔宋〕周邦彥 《解蹀躞》詞:「候館丹楓吹盡,面旋隨風舞。」為例,那麼直接譯做「面前」,似乎並不十分合適,因為這個詞組多形容花雪飛旋的狀態。然而,詩歌的詞語往往是迸發作者和讀者腦海銀花的石頭,盡量還原文字與意象的多義性,讓詩意在可能性中生成,是我個人比較喜歡的閱讀傾向,倘只局限於「面前落下花瓣」是比較踏實的,而要達到這種效果,填上「面前落花風蕩漾」一樣符合平仄要求,可是他最終落下「面旋」二字,在這首關於思念或閨情之作中,除了指花雪飛旋,還有其他可能性嗎?讀者還能否創造更豐富的內涵?

整首詞的空間感,似乎是「外-內-外」,同時又是「迷濛-明晰」的變化。我們讀到下闋,大概知道他寫一個人思念著某人,因此反復地閱讀,回到上闋,「面旋」的「面」字我倒是想到人面,思念至極,到處皆見所思之人。人在外,煙霧朦朧,花飄下、風蕩漾、柳搖曳,眼前景色既模糊又迷亂,心亦然,「面旋」二字,猶如在情等情景之中幻見思念之人,對方的臉旋成錯覺,幾乎著魔,方配得上「春愁酒病成惆悵」一語。人在內,已回房間,再無此使人心亂之景色,可是亮起「華燈」一盞,照我空幃獨守,翠被孤寡,又燃起思情。「夜夜空相向」,不只長夜,而是夜接著夜,夜夜如是,燈再明晰,人面何嘗不會投映於房中一隅?何嘗不會在隱約藏於枕畔翠被之間?若燈滅了,心情也會隨之沉溺,相信人面亦會在腦海浮現,都是寂寞淒涼意。有燈無燈,在內在外,彷彿總是坐立不安,思念都驅散不得,人面都在眼前心中旋迴著。

結語雖有「寂寞起來褰繡幌。月明正在梨花上。」一語,禁不住困局,於是打開窗簾,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歐陽修結句落在月與梨花之上,但在全詞的推演上說,我認為此舉同樣無濟於事,未能排遣愁思。暫時的月亮與花白,看似舒緩了一點鬱結,可是這樣的詞中人,難道看月不會惹起思念嗎?見花又不會聯想到對方嗎?到了翌日,不知天氣如何,但讀者猜想,他大概仍擺脫不了人面,依舊在世界、在心中旋動,治不了重重幻象。


2014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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