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4月23日 星期三

心律——〔古希臘〕阿基洛科斯〈別氣餒罷〉表述語

心律
——〔古希臘〕阿基洛科斯〈別氣餒罷〉表述語

「心志呵心志,你被無奈的憂慮搞得心神不定,
振作起來罷,頂住敵人!對詭詐的攻勢要
挺起胸膛!逼近敵人擺好架勢,
堅定起來!倘若勝了,別喜形於色高聲歡叫,
要是敗了,也別在家裡神情沮喪地悲嚎!
對喜悅的事別太高興,對倒霉的事
也別太悲戚;要懂得人有怎樣的節律。」
——〈別氣餒罷〉,〔古希臘〕阿基洛科斯(Archilochos,公元前680630

「老子和莊子聽到的是另一種節奏,一種由相反相成的因素構成的節奏。」
——〔墨西哥〕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

日子在忙碌與空閒之間搖擺不定,忙碌之時總期盼空閒,空閒之時卻憂慮忙碌。心律如此起伏不已,把握不住現在,故無法自在。心是迷宮,又如分岔小徑。英雄領受使命,踏上所選擇的道路,勇往直前,闖過難關,一切錯誤回歸正確的命途。惟優柔寡斷者,舉棋不定,決意踏上一條路徑,卻又畏首畏尾,腦海裡生出無限平行時空之幻象,虛擬出其他路向的自己,時刻未能活在當下,猶如逃避現實。身既受忙碌與空閒拉扯,心又被變化之幻象干擾,煩惱由此生成。生活不曾無憂無慮,故與憂慮煩惱同在,掌握心靈的節奏,則平靜與紋亂之中皆有其序,隨心賦形,隨遇而安,方可明辨一己之心律。


2014423

2014年4月19日 星期六

杜甫的濁酒杯——讀杜甫〈登高〉札記/望軒

杜甫的濁酒杯
——讀杜甫〈登高〉札記
文:望軒

〈登高〉 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一)
「高渾一氣,古今獨步,當為杜集七言律詩第一。」
——楊倫《杜詩鏡銓》

「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移,深沉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後無來者,此當為古今七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律第一也。」
——胡應麟《詩藪》

繼崔顥〈黃鶴樓〉後,又有另一首出現壓卷與第一的問題。雖有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前人提出了壓卷與第一之說,總是在讀者心中迴響著,似乎有些作品真有高下可分,有種「這可稱得上是最好的詩了」的錯覺。雖然法國詩人瓦雷里(Paul Valéry, 1871-1945)說過:「每首詩都只體現了『創作所形成的一種狀態,它幾乎永遠可以重作和修改』。」但不禁要問,重作和修改雖可用一種創作狀態形容之,然而它跟原初的創作狀態,是否能同一件事?詩人杜甫既以此種詞語組合傳世,我們還得面對它。即使永遠沒有完美的詩歌,我們還是能夠從詩歌的完成度去讚賞它的一流,一流詩作能呈現出豐富深刻的心靈意緒,可以反複細味,就算不獨尊某一首詩歌為天下第一的壓卷之作,我們也可以將它歸入一流之列。

姑勿論你是否相信世上有詩可穩居第一,這種詩歌神話和詩人傳說也不失為茶餘飯後的趣聞。不過在這一切閒談之後,可不能忘卻神話和傳說的底下,往往是靈魂在煎熬中昇起,讓人感動的往往是苦難之中的崇高。〈登高〉一詩與杜甫登高之行為,彷彿把他指向一種高度。他晚年無疑是潦倒了,但他在詩藝上越見精純,每個人有不同的長處和技能,而作為詩人的杜甫已去得很盡了,他走出了自己的道路。



(二)
「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王國維《人間詞話》

王國維曾高舉李煜之詞,我曾經在某篇札記中反對過。宗教領域的負罪之意並不是一般人抵得上的稱譽。若硬要在中國文學之中挑選一人擔任,我以為杜甫較之李後主有此能耐。先不說「原罪」或「罪業」等複雜的概念,起碼在他的詩集之中,我們仿若目睹了苦難,而杜甫的憐憫儼如承擔民族的靈魂。到底還有沒有其他中國詩人能夠呈現出這種精神面貌,而詩藝又到達這種高度呢?恐怕難以再找到別的詩人了。〈登高〉不像其他描繪悲慘世界的詩作,它明顯地回到了杜甫自身,而此種自身是環境鞭撻的結果,「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形象仿如肩負了亂世的種種罪過,讀之莫不心有戚戚然,更深入的讀者可能還會讀出洗滌的效果——閱讀之後,我們應有甚麼憂國憂民的改變和行動?

杜甫的詩藝確是把他推向高度的門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的漂泊和憂心的面貌如在讀者目前。然而「萬里」和「百年」都是一身之局限,是他大半生之經歷的概括。此二句歷來多受激賞,如宋代的羅大經就說「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可是這兩句之凝煉,頷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斷不可放過的,別以為精彩之處在「蕭蕭」和「滾滾」之類的修辭,而是「無邊」與「不盡」兩處,杜甫以精煉的語言觸及「無限」,點出空間之無邊與時間之無盡,這兩者不就是「宇宙」嗎?杜甫的高度可謂由境界煉成,他之所以有此境界,又因他的胸懷與眼界超乎常人。此聯與其說是營造自己潦倒的氛圍,不如投入杜甫的心靈,感受他承受的重量,即使是出於他自己對國家抱負的幻想與空想,他仍然是放眼於國家、世界和宇宙的落寞感與消亡感。正是如此,此聯過度到「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明確地落到他有限的自身,我所說的肩負國家民族的靈魂,或「擔荷人類罪惡之意」的誤讀,才得以完成。他登高了,感悟到天地和歷史聚落於他的心靈,彷彿耶穌在十字架上的高度。詩人始終與宗教聖人不同,耶穌基督在快斷氣前的一刻說了一句「成了」,可是杜甫的心中迴盪著的心聲會是如此完滿的話嗎?他可能帶著「不成」或「未成」的遺憾離開世界,一個詩人不能成就救贖事業,他們終究只是被趕逐的一群罷。基督的聖杯,信徒故爭著要喝,紀念上帝的受難。可是,杜甫的濁酒杯呢,他知道身體撐不住,心靈再也幾乎無力擔荷苦難,自己也說要戒要停了,自然無人能夠跟從,在千百年以後,讀者仍能遠眺他孤獨的身影。他無疑是很崇高了,但始終只是個人,不禁想撫慰他的辛苦。與其不斷頌讚他,倒不如延續和實踐他憂國憂民的情懷。我們應當如此行,一起喝這濁酒杯,為的是紀念你。


2014420

2014年4月13日 星期日

重臨大草園/望軒

重臨大草園

文:望軒

上星期五與學生到大棠荔枝山莊,想起了一零年的那趟教會旅行,我特別喜歡那裡的大草地,還寫了一篇〈金色大草園〉,記下了當時的感悟。在其他人眼中,或許那裡沒有甚麼特別,甚至在兩年前更被揭霸官地十八年,本相是如此世俗,可是連結往往產生於心領神會。沉澱在心底的印象,大草地一如聖域,就像神話學解釋古代的神山天梯一樣,一處與天與神與自然生靈契合,又對宇宙奧秘生畏崇敬的地方。我重臨舊地時,已不再有昔日的金色光輝,也沒有了印象中的闊廣。是天門關了,還是心眼合上了?任何一個窗口不再敞開,神聖的幻象都會隱然不彰。靈視所目睹的,相機拍不下來,以前只是用舊式電話拍不下,如今即使用上智能手機亦然。即使給予性能再高的專業相機,也沒法拍下那個時空我所領悟到的心象。就算是我所倚賴的文字,也無法忠實地再現聖域。我回去再看一看之前,大概也知道不會再次遇上當時的景象。當日我可以不跟隨團員,獨自在這裡沉思,可是工作上帶領學生就不能了,他們催促我離開,匆匆的一瞥又隨急趕的行腳消逝。有些靈光確是一閃之曇花,即使日後只餘下蔓生枝節的幻影,也當印在心頭。

2014年4月14日

總之是思——讀李白〈峨眉山月歌〉札記/望軒

總之是思
——讀李白〈峨眉山月歌〉札記
文:望軒

〈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一首七絕詩中敢入五個實地名稱,而絲毫不見堆砌痕跡,渾然天成,恐怕非李白妙手不能為。翻開舒蕪選註《李白詩選》,緊接〈峨眉山月歌〉後還有〈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和〈清溪行〉等詩,提及的地點與此詩相同,它們分別有「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及「向晚猩猩啼,空悲遠游子。」(〈清溪行〉)等句子,如果連在一起讀,可能會影響我們解釋〈峨眉山月歌〉的思月思人思鄉等主題。不過,這只是編者的安排,不能確定它們寫於相近的時期,我怕混在一起會過份誤讀,所以還是決定分開來看,但知道有這些詩歌,日後讀全集時就可以份外注意了。

《唐詩箋注》指「『君』指月。月在峨眉,影入江流,因月色而發清溪,及向三峽,忽又不見月,而舟已直下渝州矣。詩自神韻清絕。」我嘗試想想〈峨眉山月歌〉到底是思月、思鄉還是思人,最後還是無法確定。李白此詩摘取了一個畫面,確如一幅畫,意境渲染出來,叫讀者就如賞畫一樣,領會那整體的情懷,如果我硬要指實它在某一方面的主題,似乎會得此失彼。或者此詩是到了中國詩的境界,得靠「印象批評」才滿足,《唐詩箋注》說的「神韻清絕」可謂心領神會之詞了。也許李白出發的時候,他也不知自己思的是甚麼,只是要離開的時候,內心有份惆悵似的情懷,總之是思。

有些人搬家、移民、轉校、畢業,或者其他要轉換新環境的人生經驗,也未必能準確地說我捨不得某些人和物,只不過你和那個熟悉的地方有情,在離開的時候感受特別濃烈。因為要斷開了,所以才份外痛,才醒悟到原來是生命相連的。月,本來在時間和空間都「永在」,李白將來也會在其他地方看得見,只是他在這首詩中,用峨眉山來定月,又用月來定峨眉山,彷彿月是屬於峨眉山的,「月」和「鄉」都是我要分別的對象,也是他所思念的那份過去。即使「鄉」中自然會有他所掛念的人,但「思君」二字在這首詩中的確不宜落實,否則就破壞了全詩。詩歌的意象與情懷相當體貼,我自己推敲,還沒有離開的時候,一切都很圓滿,但因為要出發了,所以用了「半輪秋」三字勾勒那份落空感,另外半輪月影,揉碎在流水間,隨舟逝去了。


2014413

2014年4月10日 星期四

玻璃與老人/望軒

玻璃與老人
望軒

昨天與學生做義工,探訪獨居老人,伯伯九十二歲了。他行動不便,要用拐杖。話說從前,原來他以前在高空工作,在建築物外面裝玻璃。人老了真比玻璃還脆弱,他也沒想到如今站起來也困難。幸好身體還算健康,只是妻子、朋友都走了,女兒又不在身邊,惟有外孫女間中探訪他。有人樂觀,有人悲觀,他是等待日子來臨的那種人。人情與世事預料不到,身體也保障不了,此之謂命運。所以,大概人生就是趁有活力的時候去追求,免得老來遺憾。

2014年4月10日

2014年4月5日 星期六

《老子望得》(第十三章)/望軒

《老子望得》(第十三章)
望軒

13.         
〈第十三章〉
弄(竉)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胃(謂)弄(竉)辱若驚?弄(竉)之為下也,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胃(謂)弄(竉)辱若驚。
何胃(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梡(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有何患?
故貴為身於為天下,若可橐(託)天下矣;愛以身為天下,女(如)可託天下。

13.1   此章爭論處多在「弄(竉)之為下也」句,曾有「辱為下」及「竉為上,辱為下」之版本,高明校正,當作「竉為下」。何以「竉為下」?因「竉」亦有得失之時,得失皆使身驚心亂。人貴大患,乃須知竉辱之事皆可禍身。

13.2.   老子雖言「吾所以有大梡(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有何患?」語近禪佛之理,然終非六祖慧能。是故老子當知身與患相隨,我以為此乃反言之。無身則無患,惟人必然有身,故必然有患。患之不可除,故必須貴大患若身。時刻警醒身與患二者,方可全保。


13.3   身至貴重,當以愛惜生命為本,不必執著名利竉辱,凡本末倒置者,不堪肩負天下重任,而意志堅定、體魄強健,又可於順逆境之間存活者,天下方寄予厚望。

2014年4月4日 星期五

黃鶴與白雲,誰去?——讀崔顥〈黃鶴樓〉札記/望軒

黃鶴與白雲,誰去?
——讀崔顥〈黃鶴樓〉札記
文:望軒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嚴羽《滄浪詩話》推崇崔顥〈黃鶴樓〉為唐人七律詩第一,它絕對有壓卷的潛力。我們知道李白也欣賞它,甚至作〈鸚鵡洲〉、〈登金陵鳳凰台〉挑戰之而自愧不如。崔顥〈黃鶴樓〉釋詩者眾多,如此經典之作,每隔一段時間總會再次出現眼前,或者偶爾會想起它。它建立的氣象和聲息有極強的滲透力,即使我認為〈黃鶴樓〉和〈登金陵鳳凰台〉兩首的結尾「使人愁」三字略嫌淺率,但無可否認這三字相當影響全詩的語調和氣息。

重讀時,又想到從前的一個問題。記得高步瀛選注《唐宋詩舉要》曾提及此詩首句的另一個版本:「昔人已乘白雲去」,而非「昔人已乘黃鶴去」,高步瀛認為當以後者為是,我也認同。讀詩的經驗雖容易受人影響,但總不能人云亦云,我一再細味兩者的效果。有些作品有異文,但未必舉足輕重。假如發現有些異文是決定性的,不妨抓緊它來思考,是有意思的讀詩過程。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載吳正傳(師道)《禮部詩話》:「崔顥〈黃鶴樓詩〉題下自注云:黃鶴乃人名也。其詩云:昔人已乘白雲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云乘白雲,則非乘鶴矣。」他又說「當以顥之自注為正」,不過吳師道是元代人,距唐相隔多時,不知所見版本為何?這個所謂「自注」十分使人疑惑,我們如何對證呢?既然李白曾仿寫它,不妨借他的詩歌來反證,或許更靠近崔顥。

〈鸚鵡洲〉 李白
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
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
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

〈登金陵鳳凰台〉李白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我們看到李白〈鸚鵡洲〉「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首二聯三見「鸚鵡」;而〈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台空江自流。」只首聯已三見「鳳凰」,可見李白從〈鸚鵡洲〉到〈登金陵鳳凰台〉是不斷進行對〈黃鶴樓〉文本的承傳和挑戰,到了〈登金陵鳳凰台〉更不能只說是模仿,因為把「兩聯三見」的手法,再煉成「一聯三見」,是相當具膽識的戰書。若後人要比較〈黃鶴樓〉和〈登金陵鳳凰台〉,這一點不能忽視。我之所以提到李白這兩首詩,乃從這個表現句式去嘗試反證崔顥當以「昔人已乘黃鶴去」起句為是。黃鶴、鸚鵡、鳳凰,均取材禽鳥,能飛逝,故「去」字於三詩亦為關鍵詞。想必崔顥詩所建立之「兩聯三見」與「禽鳥飛去」的迴環往復的獨特文體引起了李白的注意,可謂真正的一錘定音,餘響還在二十一世紀的讀者心中迴盪著。(別案:若以我們眾讀選詩為例,除了這次的崔顥〈黃鶴樓〉,還曾讀過李白〈鸚鵡洲〉,而更早以前也讀過創此格律的沈佺期〈龍池篇〉:「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迴環往復更密集,可追溯至此。)

高步瀛所案也值得參考:

「吳說非是。起句云乘鶴,故下云空餘,若作白雲,則突如其來,不見字安頓之美妙矣。後世淺人見此詩起四句三黃鶴一白雲,疑其不均,妄改第一黃鶴為白雲,使白雲黃鶴兩兩相儷,殊不知詩之格局絕不如此。(觀太白〈鸚鵡洲〉可知。)又恐人不以為然,並妄造為崔氏自注之語。然古書所載,無以黃鶴樓為人名者。山名之說最為確正。」

高氏提到「安頓」和「格局」之說,乃讀古典詩歌之重要法門,二者皆使我們進入詩歌的結構,打通全篇。若以「昔人已乘白雲去」起首的話,那麼「白雲千載空悠悠」一句之白雲當已不在,以無雲之晴空伴著黃鶴樓為是;而以「昔人已乘黃鶴去」起首的話,點明黃鶴已去,乃只餘黃鶴樓與白雲,故所謂千載空悠悠,乃是長久以來,只得此二者在而昔日之事已然逝去。相較之,仍以後者為勝,乃是「白雲千載」是指有雲,而「空悠悠」言其雖「有」而與「無」無異。為何如此?乃因黃鶴和白雲,即使誰去,雖然影響其意象,但真正決定情感的,乃在於人去,而非鶴與雲。崔顥全詩的魅力,很可能在「昔人」二字已經超凡入勝了。後人爭論黃鶴與白雲誰去,李白之模仿鸚鵡鳳凰飛來飛去,都被其反復出現的「黃鶴」所迷惑了。且重看一遍〈黃鶴樓〉之首尾二句:「昔人已乘黃鶴去……煙波江上使人愁。」讀者不曉得作者,或許正在於見詩不見人,在千載的大環境之中幾近消失之人,無論他人或自己之遠去,同是這個愁。


201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