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0年10月1日 星期五

〈金色大草園〉——大棠荔枝山莊記/望軒

〈金色大草園〉
——大棠荔枝山莊記

作者:望軒

難得的國慶日假期,我和教會一起去大棠荔枝山莊郊遊。本來不打算參加,但想到是星期五,不妨舒緩一下壓力,看來會比較健康。先到葵興堂集合,再乘坐旅遊小巴,很快就抵達目的地。當然,那裡與我的期望截然不同,我還以為是山上興建了西洋大屋那種,我為缺乏一絲殺機而感到失望。在荔枝山莊的入口處,首先留意到火龍和老牛。火龍看來退了役,掛在臨時搭建而成的簷下;老牛則還在工作,拉著車上的遊客四圍觀光。

詩與遊戲

荔枝山莊裡有些手搖水井,我第一次見,壓下手把,水便徐徐流出。山莊裡有很多果樹,尤其是種大樹菠蘿的,不論樹幹上還是枝葉上,都能夠看見碩大飽滿的果實。我們找了一處空地唱詩和玩遊戲,就在一棵樹的旁邊,主持人站在大樹菠蘿的下面,等待當頭棒喝。超負責領詩,唱了四首,我為著有太陽而感恩。真的,不是隨便說,而是今天實在地感受到陽光包圍住自己。那四首詩歌,沒有一首懂得唱,一向覺得他們好厲害,可以把不協音律的歌詞唱得朗朗上口。從小至大,我也沒法明確分辨不同的音階,注定發展不到音樂的路。之後玩了三項遊戲,第一項是傳統的破冰遊戲,用扑傻瓜來互相認識;第二項是用口罩蒙眼,隊長則不用。由主持人悄悄告訴隊長我們要砌成的形狀,然後隊長發號司令,移動我們的位置。兩條題目分別是十字形和心形,其實蒙著眼,也大概猜著了;第三項頗高難度,我少動腦筋,沒法解破,靠著提示,由組員破解這個題目。主持人給每組一張A4紙,要把紙張剪成一個圈,然後人手牽手排成一線,由一端開始,穿過所有人到達最末為之勝。我們本來遙遙領先,沒料到最後竟然斷開了紙圈而輸掉。

混沌若雞子

遊戲後一起到燒烤場,每人拿取一份燒烤包,沒有選擇,都是常見的食物,其中雞全翼最好吃。燒烤時,本來一直無事,我如常燒得很有效率,轉眼就到最後一塊牛排,怎料突然發生事故。超和宏兩兄弟一開始把兩粒包了錫紙的雞蛋放在爐邊慢煨,他們迎合了媽媽的要求,話說他們的傳統習慣是,孩子吃了兩粒在爐邊煨熟的雞蛋,學行會比較容易。起初我已擔心會否跟微波爐加熱的結果一樣,但他們說得好像很有經驗,所以沒有阻止。後來,有一粒雞蛋的蛋殼卟一聲破了,那時還以為另一粒雞蛋也會如此,只要蛋殼裂開,疏通了膨脹的空氣就沒事。可是,過了一陣子,「嘭」的一聲巨響,那一粒雞蛋竟膨脹到爆炸的地步。那時我坐近爐邊,彎腰燒著牛排。這一次爆破嚇得全場呆若木雞。我親眼看見千鈞一髮之際,爆開的錫紙好像一塊隕石飛向我的眼睛,我在一瞬間迴避,錫紙擦過我的右眼眼皮。回過神來,我彷彿見證了世界誕生之始。腦海裡浮現出「混沌若雞子」說和「宇宙大爆炸」理論。旁邊正在燒烤的人也追問我們發生甚麼事,因為他們有位青年的衣服燒焦了。難道是燒紅的炭塊飛了出來弄成的?但他明明是背著我們而坐,怎會胸前出事呢?不清楚,但如果灼傷的是我雙眼,真的可大可小!幸好,他們沒有追究事件,是和諧的基督徒。我看著火爐,那些灰白的炭已被推向一邊,好像月球凹凸的表面。火爐的鋼絲網也變了形,其實非常驚險,避過一劫,特此感恩。人們疏忽和愚拙的事實在太多了,危機四伏,我的頭頂還有幾塊蛋殼和蛋黃,當然,地上也有生命的殘骸。

籠中的猴子

自由活動時間,我買了一枝汽水,比外面昂貴幾乎一倍,但這時需要冰涼的飲料,就不計較太多了。一個人閒逛,我挺喜歡自己散步的時間,眼睛可以由人回到環境。荔枝山莊裡的果樹很多,除了大樹菠蘿,我還看見沙田柚、荔枝、龍眼、楊桃等等,中間有養魚的水池,噴泉射出的水好像灑到我的頭上。身旁經過老牛拉動的車子,繞著水池走。有些弟兄姊妹去了騎馬和坐牛車,我自己則很少這樣。以前覺得他們很可憐,但我會幻想牠們的心態會否和我一樣,這只是工作的一部份,逆來順受以換取更多的食物或回報呢?想到生命的自由和不自由,我嘗試擺脫所謂憐憫的緣由。沒有常悲,沒有常喜,我和牠們同樣站在地上,就是去順應環境而變易。我忽然聽見一把短促而興奮的笑聲,很熟悉,我回頭一看,果然是我的學生!他坐在家庭車的前座,喝著一罐汽水。他的媽媽在推動那輛家庭車,還有他的哥哥也在沙地上蹦跳。他們的智力還停留在小孩子階段,輕易地獲得快樂。我叫他,他沒有回應,好像看不見我,他們的世界像一個圈子,在不同的環境,就圈住不同的人。平常在學校,他很喜歡纏著我,老是不正經的。我不太介懷,笑一笑,和他的家長聊了兩句,然後我看見前方有繩網,上面有好動的小孩在玩,像猴子。

後來,我真的看見猴子了。欄柵裡雖有山羊,但我看的是餵山羊的妙齡少女;玻璃箱中有蝴蝶標本,但我倒欣賞破裂的玻璃與蝴蝶的碎屍。唯有猴子最吸引我,籠中的猴子和兩隻野豬相處融洽。一對父子走來,拿著甘筍絲條餵豬,濕潤的豬鼻貼近鐵欄,幾乎想吃掉小孩的手指。至於那隻小猴,有個遊人請牠吃了一塊紫菜鳳凰卷。他坐在木條上面,動態活像人形,剩下那一塊紫菜隨意丟在地上。我發現猴子也有牠的習慣,每次牠回到地面,牠也會兜一個圈子,爬欄和穿洞,有自己的一套路線。雖然猴子在籠中,但牠的眼神不迷惘。

金色大草園

那裡有個鱘龍池,但我發現不到龍的蹤影。聽說山莊裡還有鴕鳥、馬匹和蝙蝠等,我沒有觀賞這些動物,我知道那些地方聚集了很多人。我好想遠離人群,安靜自己。荔枝山莊裡有片大草園,我最喜歡。開始時經過了,最後還是回去。那片空地很舒適,吵雜聲變得很弱,反而聽見自水壩流下來的水聲。眼前是一片草地,草地中央有把巨大的太陽傘,像亭子,可以遮陰,然後左右延伸小徑,通向兩邊的出入口,形成一個直角。遠看是青翠的山和樹,山上有高壓電纜,樹後面有墳墓,好像本來就靜默地存在。我踐踏草地,很想脫掉鞋子踩上去,我看見草地上有一雙翩翩飛舞的影子,抬頭一看,是調情的蝴蝶。半空中還有很多蜻蜓,懸浮起一片秋色。

那把太陽傘下面有一家人在玩大型的肥皂泡,笑聲在草地上格外響亮。有一群小孩子突然走進草地嬉戲,他們在踢球,後來球破了,我才發現那是沙田柚,連汁液也飛濺出來。大草園上演一幕幕人間的戲,他們走了,另一些人會上場。我打從心底裡感到自己很需要坐在草園之中,已不理會烈日當空了,我找了一塊巨石,像大觀園裡的賈寶玉坐在石上感悟。樹蔭未能為我遮陽,但那個位置很好,可以環視整個草園的左右遠近。有一家人把剛學會站立的孩子放在草地,然後爸爸退後幾步,引導孩子走路,媽媽則拿著相機,拍下孩子的哭笑;又有一家人,孩子在打羽毛球,玩得好開心,父母也是拿著相機。父母,總是旁觀者。後來,有一個爸爸,鼓勵他的兒女,開開心心去跑,在草地上跑吧!我有一股莫名的觸動。又有個小女孩在吹小小的肥皂泡,泡沫的幻彩在草地上飄舞,有三個泡泡黏在一起,在我的眼前掠過,好像物理學的粒子結構,又好像有機連結的三位生命體,在半空中爆破,毫不感到可惜,因為它在這一刻需要消失。好美,真的好美,我絲毫不再感到人為活動破壞大自然。似乎有一段日子,我們這時代的人慣於把人和自然完全對立起來,極力渲染人的邪惡。我突然悟通了一點甚麼,幾千年前的先知為何描繪天國有黃金和寶石的屋子,為何說上帝會賜予金色的冠冕?金色,這麼世俗,如此屬人,怎能令人接受呢?但我眼前卻開示了天人合一之境,所有事物都融化和大同。山上的電纜、草地上的肥皂泡、石邊的報紙、巨傘下的垃圾箱,它們就在這裡,沒有一丁點多餘突兀。腳邊的泥土上有枯萎的落葉,樹上有勞動的螞蟻,死亡即生機,活著即永恆,我在那裡,牛的糞便也在那裡;文明和垃圾在那裡,上帝也在那裡。

陽光猛烈地照射,樹葉的墨綠帶著金邊,蜻蜓的翅膀也搧動著星光,整片大草園青蔥而耀目,我甚至感到自己全身的毛髮都反照出鑽石的光芒。我坐了幾乎一個小時,滿身大汗,到了集合時間,必須離開這片金色大草園。我站起來時才突然發現,剛才坐下來的姿勢,和羅丹的「沉思者」雕塑一模一樣。

二零一零年十月一日

2010年8月28日 星期六

〈旮旯〉/望軒


〈旮旯〉   望軒

山區裡建了一所圖書室,新興的,但很簡陋,好像臨時搭成的房間。四面圍牆,只有一隻窗戶和一道門。裡面擺設了三個書架,貼著牆壁,中間放一張桌子,書架和桌子上面滿是他人捐贈的二手書。村民可以自由借閱,但借閱的大多是山區學校讀書的孩子,村裡只有他們最認得字。這所圖書室是城市人捐助而成的,坐落在村外不遠的位置,遠看好像掉在山地上的一盒牛奶。

每天晨光未開,一些孩子要踏破鐵鞋,越過山嶺,到另一邊的山區學校讀書,來回很花氣力和時間。圖書室興建的位置經過一番爭議,為了更多人受惠,提升孩子的閱讀機會,最後決定建設在村外不遠處。那段山路,孩子上學或下課都會經過,他們相信對改善山區教育有所幫助。起初孩子都很好奇,時常跑到那裡翻書,自行登記借閱紀錄,定期歸還,他們都很自律,不需要管理員和監視器。他們知道,要改變山區的環境就要互助,越多人讀書,就越有機會脫貧。他們都接受了學校和父母的期望,相信知識就是力量。

圖書室的人流的確越來越少了,好像滲出的汗水轉眼蒸發。炎炎夏日,簡直像九個太陽同時掛在天上,圖書室裡更熱得像灶頭一樣。那裡很悶熱,但李桃桃卻忍耐得住,坐在圖書室的角落看書。她甚少借回家,因為她想知道甚麼,立刻翻看另一本書就可以了。她在山區裡讀過兩年書就沒讀下去了,本來認得的字不多,但在書中學會了大量常用字詞。她專注地閱讀著,突然有本書掉到她的頭上,痛得哎呀了一聲,回頭怒視問︰「誰?」沒多久,窗戶升起一雙眼睛。桃桃猜到那是楊春雲,連名帶姓叫喚,他才伸出頭來,泛起一張嬉皮笑臉。桃桃正想責怪他,但他卻突然站不穩,跌倒地上。她立刻跑出門,只見春雲和牛官壓在一起,旁邊還橫著梯子。看見這個景象,桃桃心裡涼快,不禁大笑個不停。她的笑聲吵醒了背上的弟弟,她連忙捂住嘴巴,止住了笑聲,回頭看顧他。紮在右邊的小辮子幾乎拂到弟弟,他在鮮紅的龍鳳揹帶中酣睡,突然呱呱喊叫,嘴角的垂涎直流至姊姊的背上,濕了一片黑。桃桃用雙手在背後托高一下,輕拍他的屁股,他才慢慢收起哭聲。桃桃立刻裝出嗔他們的臉色。春雲告訴桃桃,村裡來了攝製隊,趕快去看看。她說︰「是嗎?又有人來了?」春雲說︰「他們帶了很多東西來,說不準可以拿到甚麼。」說罷,他們就急步回去。桃桃頸上的銀飾拍打素黑衣裳上的花紋,發出沙啞的鈴音。背上的弟弟雙腳踢來踢去,好像一起跑回家。

聽說他們是歌手,他們拍著盧樹好的肩膀,皺起臉容,對著鏡頭說著甚麼,樹好顯得非常不自然,聽一句答一句,或者只在適當的時候點頭,與平日判若兩人。如果得到他人的捐助,多些物資,的確可以改善日常的起居飲食,所以主持人積極地宣傳,盼望更多有心人士捐款。突然,牛官拉春雲和桃桃到另一個房舍去,有些明星跟他們聊天和玩遊戲,之後隨意派發了一些新文具、衣服和鞋子給他們。他們三個立刻跑到房舍後面,把物資全都攤出來。桃桃得到一雙鞋子,但根本不合適,給父母則太小,也是穿不上,她又想過留給弟弟,但日子太久遠了。於是,她送給春雲,春雲露出笑容,其實他早已羨慕桃桃得到鞋子,但他還是說︰「鞋子貴,妳爸爸會罵。」桃桃沒好氣地說︰「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春雲便對牛官說︰「這樣吧,我把這件汗衣給你,你把文具給桃桃,你要文具也沒用!」牛官拍手同意︰「好啊!反正我也不讀書,有了汗衣,我可以給大肥牛擦汗呢!」他們都哈哈大笑。桃桃得到新文具,笑得更燦爛了,宛若一個桃子。

大部份孩子都習慣了早起,到偏遠的山區學校讀書,攀山越嶺,早出晚歸。他們的父母年紀老了,但從不考慮退休,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做一輩子,供子女讀書。可是,春雲和牛官就是不愛讀,時常逃學,跑到山澗玩耍。後來,這件事給揭發了,最終瞞不過父母,原來他們的功課都是桃桃做的。那一天,春雲回家,楊大叔就板起臉,摑了他一巴掌,斥責他︰「沒出色,你不讀書,一輩子都呆在山裡!以後的日子怎過,你就去討飯,不要回家!」春雲反駁道︰「在山裡有甚麼不好,我不愛讀。你去上一課,就知道有多不自在!」楊大叔又打了他一下,春雲摸著自己的腦袋,噙著淚說︰「我不讀了,我寧願上茶山採茶葉,掙錢更好,你和媽媽都不用這麼辛苦。」楊大叔緊握了拳頭,想再打他但下不了手,只是怒氣沖沖地說︰「誰要你操心,你只管讀好書!」春雲怕捱打,退縮一步,轉身就跑出門,楊大叔還喝斥一句︰「跑了就別回來!」春雲的鞋子是新的,跑起來特別沉實,每一步都踏著山地的泥土。

牛官的房舍傳來嗚咽聲,牛老爸說︰「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牛官咬緊牙關說︰「你也不是第一次。」牛老爸說︰「你知道就好,那一次爸爸為了給你買書,你說賣了幾件寒衣。」牛官說︰「誰叫你這樣做!但這次你竟然……」他說不下去。牛老爸說︰「你要知道我為的是誰。」牛官突然激動地道︰「書我可以不讀,但你絕不可以賣牛!」牛官的淚水不斷掉下來,模糊間他彷彿看見牛老爸把牛偷偷賣給牛販子時的情形,大肥牛給拖走時一定有含著淚回頭,想我陪在身邊。他想起了以前放牛的日子,他的手撫摸起了厚繭的粗牛皮,大肥牛親暱地發出哞哞聲。他穿著汗衣,赤腳蹲坐在上面,與他傾吐心事。在山崗的青草上,他告訴大肥牛︰「我將來要娶桃桃做老婆!」大肥牛歡喜地舞動著尾巴,牛官樂極忘形,哈哈笑道︰「你也說好吧!」他又記起有一次,大肥牛吃青草,餓得踩進了人家的農田吃莊稼。牛官怎樣都牽不走他,結果給農田的伯伯吆喝一聲趕走,牛官還維護大肥牛,對那伯伯說︰「對不起,都是我踩爛的。」這些片段都一一在牛官腦袋裡浮起,他對爸爸說︰「大肥牛是我的命根!」牛老爸心裡一沉,想︰「你何嘗不是我的命根?」他強忍道︰「那你就不要辜負牠,牠為我們付出了這麼多,你該想想怎樣報答才是。」

桃桃的父母看管嚴了,不許她時常跟春雲和牛官來往,說姑娘長大了就要檢點,避免過於親近男孩。她絲毫沒有怨言和反駁,只是一邊照顧弟弟,一邊幫媽媽織布,幫補家計。她知道,只要能夠盡快完成預算的工作,騰出時間就可以去圖書室借書。不過,現在父母不准她呆在圖書室裡,只可以借回家看。桃媽見桃桃那麼喜歡讀書,還自己做筆記,有一天對她說︰「桃桃,爸爸不讓妳到山區學校讀書,妳有沒有怨我們?」「媽媽,不要這麼說,我怎會抱怨呢!桃桃明白的。」她怕媽媽擔心,安慰道︰「而且現在有了圖書室,可以借書看就心滿意足了。」桃媽心裡的刺就是怕桃桃怨恨她一輩子,聽到這番話,慶幸自己的女兒這麼明白事理,心裡如釋重負。

後來有一晚,牛官在圖書室裡碰到桃桃正在選書,心跳得急亂,圖書室裡就只有他們兩個,每一句說話都好像在心裡回響了一遍。桃桃感到牛官與往日不同,室內的空氣變得很不自然,好像塵埃飛舞起來,她咳了一聲,先開口說︰「聽媽媽說,你回校讀書了,讀得還不錯。」牛官尷尬道︰「對,開始用功了,而且同學遊戲時,大家都好高興。」桃桃說︰「在學校的日子一定好開心。」牛官也說︰「也對,只是以前沒察覺。如果可以一起讀書,妳說多好。」桃桃突然害羞起來。牛官又道︰「要是妳可以到學校讀書,一定比其他同學出色。只可惜……」桃桃迴避了他的眼神,眼睛在掃視書架,忙道︰「沒甚麼可惜不可惜,現在可以看看書也很好啊!」牛官忍不住問︰「因為是女孩子而不讓妳讀書?」桃桃說︰「哪裡是呢,你不明白,讀書不是人人負擔得起。我們家裡都在儲備,把最好的留給弟弟,而我在這裡學到的一切將來都會教他。」桃桃總是樂天活潑,牛官好像給牛尾搔了一下,感到一陣心癢,突然衝口而出︰「我會娶妳!讓妳舒舒服服地看書,不用擔憂生活!」他的話在狹小的圖書室裡顯得格外響亮,桃桃好像被一頭猛牛闖進心扉。她完全沒有料到牛官會說出這樣的話,有點不知所措,但見到牛官的傻勁,的確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快樂。她不期然泛起含羞的笑容,輕聲說︰「你讀好書,以後再說。」她隨便拿起一本書,在借閱簿上簽了名字就走。牛官雖然不明白桃桃在想甚麼,但他看見桃桃緋紅的笑意,好像得到了她的默許而欣喜若狂。

楊春雲的鞋子已經髒了,黏滿山泥,開始殘舊。那天他跟爸爸吵後,氣得上山採茶,第二天捧著一大籮茶葉回家。楊大叔看著春雲堅定的眼神,始終沒法逼他讀書,就只好讓他工作。楊大媽為這件事慨嘆了很久。太陽猛烈地照射了他好幾年,他絲毫沒有躲懶,有了錢就可以改善生活,有了錢就可以孝順父母,金錢是他的動力,他覺得親手拿著汗水掙來的金錢,比讀書的虛無和遙遠來得真實。他在茶山上曬得泥黑,雖然時常赤裸半身,但仍熱得汗流浹背。有一天中午,太陽熾熱,他就到茶山旮旯裡的石潭去洗澡,赤條條地浸在水裡。剛巧牛官和桃桃上山找他,其他採茶工人就說他去了石潭。他們到了那裡,看見春雲就大聲喊他。春雲驚喜地揮手說︰「咦!你們來了,快下水!」桃桃笑說︰「還小麼,真是長不大的孩子!」牛官對春雲說︰「姑娘大了,別為難她。」春雲笑了一笑,大叫︰「怕甚麼!別理她。你快下來,好涼快!」牛官把背包遞給桃桃,脫掉身上的衣服,只穿著一條內褲,就跳進潭水裡去。桃桃看見他們的傻氣,得意忘形地玩水,又想起童年的事,不禁哈哈地笑了。

太陽是一盞不滅的燈火,她坐在石邊,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順著水聲,閱讀一個故事。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八日

2010年8月21日 星期六

〈從賽西湖到寶湖——與洪爺飲茶記〉/望軒

〈從賽西湖到寶湖——與洪爺飲茶記〉 望軒

在銅鑼灣轉乘巴士,好像越駛越遠,深感不妙,於是下車,打電話救助。甄師兄說酒樓就在石塘咀街市附近,我問街上的一對長者,他們指示方向,說一直行就到。原來還有兩個街口才到,我急步跑去,畢竟已經晚了差不多半小時。

上寶湖海鮮酒家,見到洪爺,與他握手以示問安,又有一段日子沒有見面。上次相聚我還未找到工作,今天再見時我竟在學校教了一個學年。與上次相比,洪爺似乎健康了,臉色也好精神。以前讀書的日子在賽西湖附近,如今寶湖重聚,時光飛逝,轉眼有兩年多。雖不是洪爺的得意門生,但他總記得我愛寫作。那時因為對曲有興趣,我問他怎樣填曲寫劇。他叫我買《康熙曲譜》和《中原音韻》,我真的跑去買了一本《康熙曲譜》,先試用粵語韻腳去填。也許因為寫過詩,填過詞,曲就較易理解,但要上手卻是難事,始終規限較多,我填過幾首散曲後,沒法堅持下去。到今天,洪爺仍提著這件美事,問我作曲如何,我倒說了實話︰「還是詞好玩一點,但偶爾也會看看曲。」他又問我還有沒有創作,我回答︰「工作忙,少了。」

與老師飲茶,說近況,追往事,談笑風生就是最樸實的答謝。現今潮流都不重師道,只把教師僅視為一份工作,而學生付出學費,也理想當然地計算應得幾多。老師和學生之間若然只是交易,師生之倫就蕩然無存,生活也少了一層色彩。老師不是要送你一程,而是陪你走一段路。生活固然要吃一吃苦頭,但老師的聆聽和分享就像一杯清水,沖淡眼前焦黑的濃茶。聊天的話,人少更好,這次聚會有甄師兄、車人師姐,還有我、益謙和奧雲。因為小孩要升學,而我們大多教書,所以主要圍繞教育話題。後來,又談到其他同學的去向,在哪裡工作,有沒有繼續升學,誰結了婚,生了孩子等等。茶映照我黑色的臉,我喝了一口,聽他們繼續說話。

洪爺提到常宗豪剛剛逝世不久,他曾經教過師兄師姐《論語》,我早聽過他的名字,可是沒有機會聽他的課。洪爺時常談到一些國學大師的生平事跡,如鄭孝胥、陳湛銓和益謙的爺爺梁簡能等,這些都已很少人留意了。讀中文,除了當代文學發展,承傳國學也非常重要。樹仁雖然傳統,但在這方面確實下過工夫,想學生注意學問之道;只是我們這一代,對學問大多毫不在乎,輕易貶斥前輩的成果,追求偶像作家的虛名,還誇得津津有味。

離開紮實的根基,不但洗脫不了守舊的錯覺,反而忽略了讀書的價值。也許該有這樣的承擔︰書的寶貴在於沉澱情感和思想。如此簡單,但很多人在輕視,包括你和我,所作的都叫人不再相信書的價值。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一日

2010年3月3日 星期三

瓶裡的玫瑰——讀顧城〈內畫〉筆記/望軒

 瓶裡的玫瑰
——讀顧城〈內畫〉筆記


〈內畫〉 顧城

我們居住的生命
有一個小小的瓶口
可以看看世界

鳥垂直地落進海裏
可以看看蒲草的籽和玫瑰
一個世界的鏡片

我們從沒有到達玫瑰
或者摸摸大地綠色的髮絲

(19845月 《頌歌世界》之一)


〈內畫〉這首詩有種自我審視的味道,在《頌歌世界》裡,還有一首〈求畫〉,應該在這首詩歌之前。從外而內,意義就更明顯了,但這裡我們只選讀一首〈內畫〉,讓我們細味顧城對生命的態度和想法。

這首詩很短,有三段。開首說「我們居住的生命/有一個小小的瓶口/可以看看世界」,最引我注目的是「生命」、「瓶口」和「世界」三個詞語,令人感到這首詩是表達對生命的想念。你和我的生命都是怎樣呢?顧城說生命中有一個小小的瓶口,可以望出外面,而我們都居住在裡面。瓶就是我們的形軀,有局限,因此我們了解世界也有局限,只能從一個小洞口裡望出去。到這裡,我們可以連繫到題目,「內畫」是甚麼意思?詩歌的第一段有沒有線索?我首先把握到的是「瓶」字。「瓶」和「內畫」有甚麼關係?我想到鼻煙壺,或者其他可以把繪畫畫在瓶裡面的容器。第一段,「內在生命」和「外在世界」似乎是種有隔膜的連繫。

第二段「鳥垂直地落進海裏/可以看看蒲草的籽和玫瑰」。顧城為甚麼忽然想到鳥?優秀的詩歌不能只賣弄跳躍思維,說東說西,令人措手不及,好詩有內在的結構,這兩句承自上段和題目,用「鳥」比喻一枝很幼小的毛筆,「垂直」則是由於「小小的瓶口」,畫「內畫」不得不把筆垂直伸進瓶口裡。毛筆的頭就像鳥首一樣,所以有這個想像。「海」是生命之源,而且既廣且深,「落進海裡」便是一場生命探索。詩歌早在第一句已經點出「我們」,那麼「鳥」應該代表誰,可以看看裡面的蒲草和玫瑰?它不是別人,是詩人自己,也是我們每一個人。它是一種向內探求的角度。我這樣聯想,那枝像鳥的彩筆充滿生命的動感,對顧城而言,可能就是他寫詩的筆桿。瓶裡的畫,與他所寫的詩有種對應。內畫,不也是內寫?他用詩寫自己的生命,探求自己的深度,去看蒲草籽的生和玫瑰的美。文學和生命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追求生命哲學和美學。「一個世界的鏡片」一句,我見過一個版本沒有,沒有的話也可以解通,有的話就更添一層,內在的東西是世界的鏡片,即從內到外的折射。

最後一段,「我們從沒有到達玫瑰/或者摸摸大地綠色的髮絲」,有一版本似乎沒有「綠色」二字,不要緊,那個色彩和生命力在「大地」和「髮絲」二字也能想像和體現。不過,在首兩段,我們看到顧城一直探求和幻想,他一直嚮往蒲草籽的生命和玫瑰的美;然而到了第三段,我們彷彿看到他的破滅,他認為我們從來都沒有到達過那理想的彼岸,夢想中最美麗的花朵究竟在哪裡,應該如何抵達那個境地?顧城有種失望的意緒;「或者摸摸大地綠色的髮絲」似乎是句不穩定的句子,「或者」二字來得曖昧,顧城想說「既沒有到達玫瑰,也沒法摸到大地的髮絲」,還是「從沒有到達玫瑰,不如摸摸大地的髮絲」呢?前者是完全的幻滅和絕望,後者則是兩者未能同時兼得,還未到達那種美境,只好安躺在自然的生命,綠色的髮絲應是蒲草的籽長成的大地,髮絲說的就是那種生長的力量。

老實說,我還未深入了解顧城的世界,沒法說準,但〈內畫〉仍展示了一場生命探索的旅程,讓我們去欣賞和進入。〈內畫〉是一首叩問自我生命的詩歌,我們既然活在瓶中,生命就在自己裡面,卻從來都沒有到達過玫瑰那裡。我們要怎樣做才能夠採得一枝,嗅玫瑰的花香,欣賞她艷麗的姿態呢?顧城似乎沒有給予我們答案,他在思考,在求索,但他知道我們應該去做的正是「內畫」,在瓶裡繪畫一幅自身生命的彩圖,那就是面向世界的眼睛了。

二零一零年三月三日

2010年3月1日 星期一

灼眼之憂慮——讀顧城〈懂事年齡〉筆記/望軒


灼眼之憂慮
——讀顧城〈懂事年齡〉筆記

〈懂事年齡〉 顧城

所有人都在看我
所有火焰的手指
我避開陽光,在側柏中行走
不去看女性的夏天
紅草地中綠色的磚塊
大榕樹一樣毛森森的男人
我去食堂吃飯
木筷在那裡輕輕敲著
對角形的花園
走過的孩子都含有黃金

(19843月 《頌歌世界》之一) 


顧城的作品中,《頌歌世界》組詩是最出色的,我非常喜歡〈懂事年齡〉。顧城的詩歌風格很突出,然而必須說,〈一代人〉、〈遠和近〉與〈弧線〉等名作並非顧城最常見的詩歌樣子。你多讀幾首就會慢慢發現。讀詩需要經驗,不只是聽說。顧城詩歌時常滲透著強烈的個人意識,讓你不斷地想到他這個人,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個性。

我們看這首詩的題目︰「懂事年齡」,看來是關於成長的轉變,但「年齡」二字告訴我們這首詩歌的難度,「懂事」並不放在線上,而是年齡的那一點上,所以詩歌必須挖深這主題的內容。「所有人都在看我/所有火焰的手指」詩歌首句即說出詩人的焦慮,覺得外面的人都在窺看自己,甚至連內心的隱秘也一覽無遺。進一步極言,別人指著自己的手指好像火焰一樣,灼熱得令人想立刻閃避,我覺得這個通感用得很好,讀者也感受到那種外界的侵擾。

我避開陽光,在側柏中行走」說避開陽光,就是害怕那種暴露於人前的時刻,這裡的「陽光」和「火焰」有內在的關聯,是光,是明亮,是灼痛。開始懂事,人們就想躲在陰暗的一角,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內心世界。他逃避,走到側旁的柏樹行走,這個「側」字要細味,它意味著不正,要閃避,而且柏樹邊或許有樹蔭,那就是他想要躲藏的陰暗位置了。至「不去看女性的夏天」一句,終於知道顧城所懂的究竟是甚麼事,仔細品味就會發現線索,「女性」和「夏天」放在一起,令人聯想到女人穿著性感的衣服,「夏天」二字有種誘惑感,同時,它更緊緊連繫著「火焰」和「陽光」兩個灼眼的元素。因此,顧城「不去看」女性,選擇逃避,都是因為「懂事」。

紅草地中綠色的磚塊」是不是筆誤呢?為甚麼草地會紅而磚塊會綠呢?有些學者說詩人強行扭曲真實世界與幻想世界,這未免太誇張,是一種理念先行的說法,姑且以備一說。但更簡明的是,我們只需憑經驗就能欣賞它。別忘記詩歌充滿著具「火光」元素的詞語,想想顧城面對「火焰」、「陽光」、「夏天」等情況會發生甚麼事?如果你長時間注視著光源,例如刻意看太陽或電燈一段時間,當你回頭看別的事物時,腦海裡會有一陣暈眩,彷彿看到眼前充滿色彩,卻好像難以睜眼一般。這一句正極言顧城感到自己長時間被人窺看和指點,好像火光般刺眼,非常痛苦。所以他迴避和低頭時就會看見紅草和綠磚,一種不自在的逆轉。很多人亂用色彩和意象拼湊詩歌,顧城用這一句告訴你,詩句是千錘百鍊的。

大榕樹一樣毛森森的男人」在迴避的過程中,顧城看到一棵大榕樹,而且把一種「懂事」的意識投放在景物上。他將毛森森的大榕樹比喻成男人,「男人」一出現,「女性」那條線索立刻突出,此者呼,後者應。「大榕樹」和「毛森森」承接上面「女性」,形象令人聯想到性,這首詩線索比較明顯,性意識冒起就是所謂的「懂事」。

我去食堂吃飯/木筷在那裡輕輕敲著」是一個很平凡、很有生活實感的句子。吃飯平常之極,但在一首詩中,明明在寫「懂事」,寫迴避女性,突然去吃飯就有點不自然,而在詩歌裡不自然的地方往往隱藏著待你發挖的某種東西。敲著木筷,似乎有種心急。如果我們連繫上文,再想到自古以來很普遍的食色之喻,那就比較容易解通了。詩人的餓,詩人的急,全都是他要迴避的「女性的夏天」。這句一方面說出了逃避,同時說出不能逃避,是自然的人性,蠢蠢欲動。

對角形的花園/走過的孩子都含有黃金」也許食堂外面就是小小的花園,等待吃飯之際,詩人看看四周環境。怎料那種灼眼的焦慮並沒有因為逃避而消失,它仍然緊緊逼迫著他。「對角形」的花園,為何刻意強調「對角」呢?角是尖的,像手指一樣,像火光一樣,暗示著外面的指點和刺痛,避無可避。更甚的是,連走過的孩子都彷彿閃耀著黃金般的顏色,也許是陽光的映照,好像帶著火光一樣,同樣會指責詩人的「懂事」,指責他去看「女性的夏天」。

讀畢整首詩,彷彿感到顧城厭棄外界而合上眼睛。他不明白四周為何都充滿灼眼的火光,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內心的隱秘,知道他開始對女性有興趣。這種焦慮對男生來說應有共鳴,道盡了「性欲」和「良知」的互搏,也像佛洛依德所謂「本我」與「超我」的抗衡。掙扎體現了人的存在感,每次讀這首詩都覺得顧城活活的在心裡出現。
二零一零年三月一日

2010年2月26日 星期五

〈我想戴一頂帽子〉/望軒

〈我想戴一頂帽子〉 望軒

我想戴一頂帽子
深紫色的貝雷帽


但他們都說不好
在樹林的陰影下
手在空中吹來
一隻紙鳶困在枝椏


小孩抬頭張望
我伸手不及的地方


二零一零年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