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09年11月20日 星期五

〈爸爸會回來〉/望軒

〈爸爸會回來〉  望軒

兩個小孩子在公園裡捉迷藏,玩得忘形。天色晚了,仍然尋不著爸爸,他們站在原地,四圍張望,悵然若失。小女孩擦著眼睛,小男孩摸摸她的頭,說︰「別哭了,爸爸會回來。」聽後,小女孩哭得更厲害,彷彿一哭就幾千年了。他們已忘了流淚的緣由,縱然有時回過神來,不知自己在做甚麼,但尋找卻成了他們的習慣。畢竟生活折騰,一些擔子挑在肩上,就難以轉身回頭。特別是她,作為女性,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家庭,簡直沒有喘氣的空間。疲倦的時候,總會夢見爸爸為她挪開那些重擔,負在自己身上,然後一手抱起她,她像小時候般坐在爸爸的肱上,圈著他的頸項,縱然他的樣貌已變得模糊,但仍然感到溫暖。夜裡,枕頭上浮起一個淺吻的印痕。

工作的日子,她很快就被洪水淹沒,離爸爸越來越遠。一天下班,街市早已收檔,她如常地在超級市場購買特價速銷的材料,例如一盒保鮮紙包住的魚,透明的保鮮紙並沒有呼吸造成的起伏,顯然沒有生氣。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死了的魚固然不會,活生生的魚能夠直接呼吸地上的空氣嗎?她不知這尾魚叫甚麼名字,職員也懶得貼上標籤了,反正是一尾魚,瞪大眼,張開嘴,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她還買了些蔬菜,像一棵棵凋殘的禿樹;又買下瘦弱的叉燒,枯乾得像火場裡一塊不知名的焦。假如用以祭祀,神明定必降罪。她提起盛載這些材料的膠袋回家,途經的商店早已打烊,裡面漆黑一片,櫥窗反照著她的身影,豐腴的身材日漸消瘦,可是她沒有介懷,從不受地鐵站的纖體廣告影響。她早覺得,那些廣告牌是為男性而設,因為她曾經站在旁邊等待別人時,附近的男人裝作若無其事,其實眼睛正在比較她和那些廣告代言人的胸部。

電梯門咳的一聲打開了,怕且是屋苑沒有定期維修而生出病來。膠袋裡那尾魚好像嗅到甚麼,突然翻動了一下。她從手袋裡抽出鑰匙,插進孔中,拉開閘門,只見一個人影彎下身,正拖行著一具屍體。手上的東西隨即統統都掉下來,她嚇得雙手掩住面大叫,整層樓宇都尖了,可是無人理會。他緩緩轉過頭來,說︰「我找到爸爸了。」她雙腳一軟攤倒在地上,幾乎暈倒,腦袋一片空白,雙目無神,喃喃地道︰「殺人…殺了人…」他放下那具屍體,搖動著她的肩膀,說︰「我沒有,我找到爸爸了!」她回過神來,狠狠刮了他一巴掌,罵道︰「你瘋夠未!」他回去屍體旁邊,捏起他的衣襟,說︰「這些不就是爸爸失蹤前的樣式嗎?」這時她才仔細地看,發現頭部被割下來,頸項皮開肉爛,這是一具無頭的屍骸。她掩著口鼻走近一點,心好像被錘子敲擊了一樣,重塑了當年的一些印象,無論衣著或身形都跟爸爸當年一樣。她感到可疑,但沒法認信。她搔著頭髮,亂如錄音帶拆散的磁帶,埋怨道︰「你嫌我未夠煩嗎?因為你,我已經受夠了!」她突然像決堤般哭了,憔悴的眼袋漸漸紅腫。他撫摸她的頭,沿著髮絲梳理下去,摟著她的肩︰「我知道妳的苦,但卻不得不尋找爸爸。我們都想他,對嗎?」她沉思了一會,輕聲說︰「它從哪裡來,就把它放回去。」他說︰「妳記得那個公園嗎?早已荒涼了。今晚剛巧經過的時候才知道圍了欄柵,說要拆毀它,我一時心動,偷偷竄了進去,幸好攀架、滑梯、鞦韆還在,還未拆下來,否則我幾乎忘卻。」聽他一說,她想像到公園的淒涼,想回去看看。他接著道︰「那時忽然有黑影跑開,我也嚇了一跳,不過太黑,看不清楚,我走近那裡,不知踢到甚麼,差點兒跌倒,就發現了一具屍體。我嚇得倒在地上,激動得咬著自己的手背,發出像狗一樣的聲音。我險些暈倒,但當我發現他的衣著好像爸爸,我就再沒有怕。我膽子大得去買了一個巨型行李箱,把爸爸運回來。」她聽得很認真,但又感到可笑,鼻子嗤的一聲,說︰「你以為編了這個故事,我就會接受你的任性嗎?整天遊手好閒,又不找工作,只靠我一個女人仔,怎撐得起?我也想有人照顧,難道我要養你一輩子嗎?爸爸已經死了,算罷,別再找他,好好生活……」話還未說完,他解釋道︰「妳始終不信我,以為我作個大話欺哄妳。行李箱就在沙發後面,你過來看看,我沒有騙妳,妳再來看看爸爸,他的掌心有道疤痕,妳應該好記得。」她看到一道疤痕切斷了生命線,想起小時候他們兩個玩界刀,險些刺傷對方,爸爸連忙握住刀片,鮮血如流奔注。她心想,這怎麼可能,未免太巧合了,甚麼回事啊?她還是冷靜地保持理智,說︰「來,搬它回去,裝作甚麼都不知道,不要牽涉進去!」他捉住她的手道︰「事到如今,不行了,我們都成了共犯。」她喝道︰「別說笑了!這可能是謀殺案,做了幫兇,洗不脫呀!」他激動地說︰「不!難道明知是爸爸,妳也要拒絕嗎?」她搖頭道︰「我不知道!我沒有拒絕,他就在我的心裡。」她走去沙發後面拉出行李箱,決絕地道︰「快!別阻住地球轉!」他說︰「不行,他就住在我們家裡。」她感嘆道︰「求求你,帶它離開,別發神經病了。」他抱住爸爸,懇切道︰「尋找了這麼多年,終於找到,現在才放棄嗎?」她啞口無然,拿起地上的手提電話,輸入號碼「999」,正要報警。他立刻撥走它,掉在地上旋轉,倒過來看像寫著「666」三個數字。她想拾起它時,他飛撲過去,從後面鎖住她的頸項和雙手,沒法動彈。一輪搏鬥,腦後被甚麼重擊,眼前突然冒黑,隨即昏倒了。

她醒來的時候,雙手反綁在椅子上,嘴裡咬著一塊像饅頭的毛巾,沒法呼喊出聲來。她只見爸爸的衣服伏在地上,血痕斑斑,然後聽見廚房裡傳出廚具碰撞的清脆聲。他從廚房裡走出來,端著餐盤,盤上放著一杯血水,旁邊的碟子放著一塊肉餅。她想到那是屍體肉造,不斷搖頭,發出求救的嗚咽。他鬆開了她嘴裡的毛巾,她覺得他的眼神很陌生,說︰「你是誰?」他把餐盤放在桌上,拿起肉餅擘開,捏著兩頰,撐開她的嘴巴,塞肉餅進去,然後取來一杯血水,灌進她的肚子裡。她噴出了一些,但大部份都吞了進去。她的胃翻來翻去,卻嘔不出來。她一邊要嘔,一邊在哭,神情痛苦不堪,喝罵道︰「你瘋了!放開我!」他自己也吃了一啗,喝了一口,說︰「妳若不辨明爸爸的身體,他就會恨妳。爸爸不能腐壞,唯有吃這餅,喝這杯,才可以直到永遠。」她啐了他一口,說︰「別亂套經上的話,褻瀆上帝,侮辱身體。」他說︰「我不能等下去了,沒有爸爸,我根本不能活。」她道︰「不,你能,只要你沒有忘記。」他搖頭說︰「我記念他,只想他回來,難道妳不想再見他一面嗎?」她沒有說話,但確實默認了。他解開她的繩子,把她推進房間,她說︰「你幹嗎?滾!」

房門關上了,大廳彷彿靜默了一會,然後傳來︰「別哭了,我們把爸爸,再生下來。」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2009年10月26日 星期一

〈成長頑駄無〉/望軒


〈成長頑駄無〉 望軒

書櫃上擱置了幾個盒子,封滿塵埃。很久沒有碰過了。直到收拾的時候,好奇地打開,裡面是大小不一的機械人模型,有些頭部歪轉,有些手腳支離,還有很多零件零散在底部。這彷彿是墓塚,而我在推開塵土下的棺木,逐一確認他們的身份。或者,是他們首先認出了我,縱然我已比昔日憔悴,臉上帶點鬍渣鬚根。我總是無法控制它們的生長,刮了又重生,像盒子上的塵垢,玷污了青春。考試用的筆記、工作上的文件,還有許多課外書,堆疊如山,那些模型盒子甚麼時候擠到天花板的角落去呢?我竟然遺忘了他們,模型拿在手裡,感覺越親切,就越不能放過自己。

少年時候,以為這些模型會玩上一輩子,我又何曾想到自己的罪過呢?曾經聽說過,重要的事情永遠不會忘記,但為何我會忘記呢?是因為我不重視嗎?他們可是我從前的伙伴,陪著我成長,或許暫忘意味著我的無情。直到打開盒子,才喚醒了遠古的記憶,彷彿那是上一輩子的事,要重新拼湊。從讀書到工作,時間固然被削去大半,就連心中也堆滿了沉重的貨箱,壓扁了細小而脆弱的模型盒子。也許人最軟弱無助,成長過程中不得不把最珍重的記憶挪開,騰出空位存放令人厭倦的東西;而模型卻充滿同情,為你藏起所有童話故事,到你翻箱倒櫃的時候重溫。記憶可能在人的心裡,同時在物件上面。我沒法記住童年的一切,很多玩具都丟棄了,於是很多記憶都會容易消失,能夠捉緊的還有幾多?如今保存下來的,又可以守住一輩子嗎?

第一次買模型,大概是小學某年的暑假,那年跟表哥表弟一起寄居外婆家。眼見表哥有很多模型,自己也一直想要。表哥多次慫恿,我終於用零錢買了一盒他沒有的新模型。他砌好了,我們就趴在地上,看著表哥玩我的模型,不敢反抗,但看著他左右手各執模型打鬥,嘴裡裝作鏗鏘的聲音,我彷彿看見了刀光劍影。那時地板冰冷,但卻沒有理會。這模型主調黑色,額上有一彎新月,依著忍者模樣設計。我很喜歡,我一直覺得,這模型好似我。後來,我買了很多很多模型,自己嘗試砌,翻開說明書,不懂日文,就依照那些圖式和編號去做,很容易就成形了,只是外殼邊緣的部份削得不乾淨,貼紙貼得比較歪斜,而且不會上色,比較單調。為了買模型,試過挨餓,每天上學只吃一點點,儲下五元,五六天就可以買一盒了,當時一盒小模型只賣二十五到三十元左右。每個月推出新款,那時我幾乎全都買下來。我一旦喜歡某種東西就會沉溺得無法自拔。

有一年農曆新年,恐怕是最天真最傻氣的一年了。初十以後,拆開所有紅封包,雙手滿是金粉,而且一身銅臭。數算那些壓歲錢,大概有千多元,但我卻抽取了其中二百元,對媽媽說︰「媽媽,你讓我買一盒大將軍,才二百元,其餘的錢給妳吧!」因為媽媽向來不准我買過百元的模型。現在回想起來,自然愚笨。千多元可以買更多東西,但那時媽媽滿意的笑容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誇讚我是個知足的好孩子。小時候為了這玩意可以無視一大筆金錢,相信只有童話故事才會發生;長大後知道掙錢艱難,吃喝玩樂都計較錙銖,但越吝嗇就好像越難暢快。也許,這些年來,我已經忘記了如何心滿意足。

不過,以前我喜歡模型的程度,確是有點過火。已不是單純地想玩,而是有一種欲望佔據心頭,只想擁有更多。有一次,我和哥哥在家追逐,你打我,我打你,結果哥哥撞倒了啟動著的風扇。風扇跌在地上,旋葉噼噼啪啪地響,裂成碎片飛了出來。幸而沒有受傷,但我們都嚇呆了。到我們關掉電掣後,不知如何是好。收拾好這個爛攤子,我們才傾談這件事。欲望是一隻魔鬼,我彷彿想到當日自己的表情是何等邪惡,甚至頭上長出了一雙尖角。我對哥哥說︰「不如我跟媽媽說,我回房刨鉛筆時不小心撞跌吧…但,你要把所有模型送給我。」我已經忘了他怎樣答應這個條件,只記得,媽媽幾乎是不理會任何原因就用藤條鞭打我們。雙手佈滿紅腫的印痕,但捧著用重罪換來的模型,我興奮得只餘下一個空殼。

哥哥不玩模型以後,弟弟才開始玩。我們趴在上隔床玩,由我即興編織故事,每天夜晚都會展開冒險之旅。想到這裡,我才記起床上述說的故事,還有遊戲時發出的乒乒乓乓或砰砰嘭嘭的刀劍槍炮聲。有好多年了,為了做功課和工作,或只是沉迷電腦,忙到夜深,倒頭就睡。這被子一翻,往事好像遺下的模型零件滾落在床舖一角。那時,我並不知道玩模型正在培養自己的創作能力,縱然只是遊戲,但想像力卻如飛鳥翱翔。模型臉上的眼神和表情在細微地變化,手腳靈活地運動,就連環境也從無到有,床褥突然變成塞外或城鎮,上演著驚險的故事。創作不一定孤獨,但總想個人。每當弟弟要改寫我的故事,心中就非常不悅。我要他手中的角色被刺死,他卻要裝帥地閃開。怒氣湧起,我搶過他手中的模型,用力砸到盒子裡,一連三次,才把它的關節弄斷了。弟弟哭了。那時我並無悔意,只知道,我不容許別人侵擾我的世界。

我幼稚地模仿別人。剪開一些舊布,甚或是牛仔褲的褲腳,設計斗篷,為正義的英雄人物披上,英姿勃發;又買來黑色和銀色的油筆,為一部份模型塗抹成邪惡的奸角,組成黑暗兵團;我更把一些模型改頭換面,用不同的配件胡亂砌來砌去,偶然湊成特別的樣式,就算是自己創造的人物了。我顯然不專業,只是隨意改造。虛構的故事也不過是簡單的正邪二分法,犯駁多而且無聊,但當時哪會理會高深或膚淺呢?最緊要好玩,而更重要的是滿足自己,情感和精神注入模型裡面,他們的眼睛才有神。

如果再拿出來玩,恐怕會被人取笑。但更真實的是,如今想玩也難,因為再沒有從前的單純。現在虛構故事可能喪失了即興的能力。想得太多,還會有興致嗎?我再次摸玩這些模型,感到很不自在。他們的手腳為何僵硬而欠缺變化?雙眼又為何瞪著我,絲毫不眨?他們好像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一樣。我撈起一些脫落的零件,有些陌生得不知來自哪裡,有些則已毀壞得無法重新嵌上,彷彿再沒有完整的人生。逝去的已沒法追補,我可以怎樣呢?

我至今仍然抱著某種幻想︰世途險惡,職場上爾虞我詐,我必須配備一把短劍防衛。社會可能是現實的戰場,人人都渴望變成武者,或登上大將軍、超將軍之位。一旦失守,更可能會成為黑暗兵團的手下。也許邪惡勢力正在蔓延,大魔王正覬覦著這個世界,要破壞地上的秩序。黑夜裡黯淡的月光微微斜照,我是最初級的頑駄無,踏上新的一段歷險旅程。妖魔鬼怪一旦侵襲,我就誓必出鞘,一彎劍影,亮殺四方,保守胸前一顆晶瑩的寶玉。這個故事將要開始了,這個人物也將要成長。然而,往事還未儲起,前路遽然逼近。這種徬徨叫人驀然發覺,我這一盒模型,還未砌。

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2009年10月20日 星期二

〈滿江紅.追思〉/望軒


〈滿江紅.追思〉  望軒

笛送風聲,多年了、此情還有?
逢小息,並肩同坐,而今分走。
舊夢不知明日恨,幾多俗務纏身久?
倦眼合,君卻在何方,忙糊口?

飄葉落,冷衫抖。寒難耐,歌強奏。
但輕狂吹起、一生魔咒。
場上追閹驚叫喚,女生偷笑佯羞醜。
又少年,爭為帝皇猜,彈弓手。

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日

2009年8月26日 星期三

〈剛好容身的城市空間——記一次大家樂下午茶時光〉/嚴翔衛


〈剛好容身的城市空間——記一次大家樂下午茶時光〉 

文︰嚴翔衛

  從柴灣的面試到中環的兼職,已經折騰了大半天,想找個地方安身,享用一個下午茶,畢竟在城市遊走太疲憊了。直到兩時半都沒有消息,我已知道自己偶失龍頭望,但沒相干,總有天會有人賞識,我不希望心底湧起懷才不遇的老調,於是習慣了強抑自己的疏狂。

  本想找一間咖啡店坐上整個下午,但我總是在那些店舖的門外流連,遲遲不肯進去。由於生活的艱苦,不期然猶豫不決,計算著荷包的厚度,經常打消了雅興,總想找個價廉物美的地方,因此往往進入了四圍皆是的連鎖店。誰不想享用更好的飲食環境,但退而求其次的抉擇卻是平凡人生活的重量。因此,走進了中環干諾道的大家樂,點了一份茶餐︰一串蜜汁燒雞翼、半份西多士,還有一杯即磨咖啡;正是因為走進這間大家樂,我才發現它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意外地享用了一個半私人的空間。沿路走進去,你會看見一面牆凹了進去,放置了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而其中一張是背著外面的。因為我只有一個人,把袋子放在那張椅子,然後勉強欠身進去坐下。我慶幸這繁囂的城市,這吵鬧的飲食連鎖店,能夠有此剛好容身的空間,而且我發現了它的美。

  除了你直視的那一張四方桌外,它的左方是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右方其他本來沒法看見的位置。我喜歡這個小小的空間,可能它本身是經濟的考慮,強行多添一些座位,但它意外地有著一種空間的美感。不管貧富或種族,所有人都可以享用。我偶爾發現一個值得同情的畫面,鏡面反射出其他座位的情況,剛好那幾張四人座位的桌子都各自只有一個人坐著。他們不約而同地坐在外面,我只能看見他們對著牆壁的背影,這彷彿是一個奇景!除我以外,城市下還有許許多多孤獨的存在。也許不只我一個發現了這有趣的空間,我坐著的時候,有其他顧客都偷看這裡有沒有空座。我為這小小的發現感到喜悅,當我繼續吃我的西多士和燒雞翼時感到份外的甜蜜,讀著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時喝一口即磨咖啡,也顯得特別濃郁。

二零零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幽媾》/望軒


《幽媾》
望軒

滾燙的白開水從熱水壺倒進保溫瓶,聲音如溪水流動般清脆悅耳。霧氣不規則地冒升,像一片沉默瀰漫開去。這裡所有的老人都選擇沉默。他們蒼老的往事如煙霧纏繞心中。他們凝神注視著電視屏幕色彩的跳動,從上午到中午都紋風不動,猶如一棵一棵被砍伐過後的老樹盤根。那些殘酷的年輪刻在臉上,紊亂得無法清算。

護士悉心將水盛進杯中,水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涼,然後才遞給每一位老人。他們握在手裡剛好是一種合適的溫暖。這裡只有馬婆婆最用心喝水,她特意一點一點嚥下,讓水自喉頭緩緩滑溜。護士按時給她幾顆藥丸,放在她的掌心,她凝視藥丸的形狀和數量,不知想了些甚麼,突然拍進嘴裡,一併吞下。老人院裡的公公婆婆不是吃和喝,就是做些簡單的舒展運動。他們大多沒有嗜好,閑時玩牌和聊天,重複的日子如秒針轉動。事實上,他們很少看時鐘,一天的長短對他們來說似乎再沒有意義。在他們心中有著另一個計時器,單位是家人探望的日子和次數。因此,他們漸漸忘卻了時間,只專注於當下的每一個動作。這裡也只有馬婆婆從來沒有期待過家人的探訪,談話之間更從未聽她提起丈夫和兒女。平日有空,她會靠近窗邊練習呼吸,打開手製的粵曲譜操曲,聲音感動了窗外的一枝杏花。那襲顫動著的粉紅,像一顆青春的心。

每當醫生和護士聽到馬婆婆唱戲,通常會先讚賞她的曲藝,然後才替她做例行檢查。可是她的要求很高,總是皺著眉頭,反覆地唱著同一句曲詞,務求唱出最優美的聲線。有時她會架起眼鏡,在譜上寫下一些筆記,提示自己注意情感的起伏和呼吸的轉換。院裡上上下下都知道她的執著,也愛聽她唱曲,只有少數固執的老人擺上不屑的表情,仍然不斷讚美任白是永遠不能超越的大師。有一天,一個社區服務的團體來做義工,替他們按摩,一起聊天和玩遊戲。馬婆婆從來不喜歡參與這些活動,她只是躲在一角,沉醉在粵曲裡的故事。以往沒有一個義工能夠接近馬婆婆,但自那天起,她開始被一位青年打動,他不單熱心,更重要的是他在演藝學院修讀,很少青年對才子佳人的老套情節感到興趣,所以他們很自然地談起戲曲表演來。青年在她身上學習到很多學院以外的心得,團體活動完結後的日子,他仍然跑到老人院來做義工,交流粵曲。其實青年更想聽一聽她的人生,但她總是隻字不提。

青年一如以往跑到老人院裡來,問候道︰「馬婆婆,身體好嗎?有操曲嗎?」馬婆婆卻跟平日稍有不同,她沉思,微微一笑道︰「叫我Rose。」院裡的醫護人員和老人家都在背後竊笑,他們還是剛才知道她有這麼一個激情的洋名。青年卻自然地回應一句︰「嗯,Rose。」他又道︰「院長說想搞一個聯歡晚會,大家都預備一些節目,讓公公婆婆玩一晚,他們提議我們合唱一支粵曲呢!」 Rose對於其他人有甚麼表演活動根本毫不在乎,她只感到非常歡喜,那束射燈已在心中的舞台亮起。青年問道︰「唱那首嗎?」Rose點頭笑道︰「對,我最喜愛那首,我們到外面去操。」青年忙問︰「不怕熱嗎?」Rose沒有答話,準備出去。於是青年伸手攙扶,Rose緊緊捉住他的手。

Rose帶他到院外的一棵杏樹之下,微風輕吹,樹蔭如絮,地上的樹影隱約吹亂他們的影子。青年將她的保溫瓶放在樹下,又在她的紙袋中翻出《牡丹亭驚夢之幽媾》的曲譜遞予她,她卻說︰「你看,我唱了這麼多年,早就滾瓜爛熟。」青年笑道︰「也對,平喉子喉?」Rose緊接道︰「子喉。」青年又笑道︰「當然,子喉可難倒我了。」青年忽然覺得,Rose站在樹下,陽光輕輕撫摸她臉上淺薄的胭脂,重染的頭髮顯得格外緋紅,掩埋那堆銀灰色的殘雪,儼然一朵飽歷風霜的玫瑰。

青年偷看她,發現Rose已經入了戲,眼神像杜麗娘一樣,充滿對青春的希冀。他深深呼吸,唱道︰「好似月裡仙降凡塵,佢輕弄絳紗,輕弄絳紗,莫非冷煙蔽月華,她雨中竟自迷途迷途錯歸家。係唔係呀?」Rose搖頭道︰「唔係。」接著黯然地唱︰「我寄寓寄寓在柳陰下,悲風霜乞片瓦。」(大半生都是自己一個,寄居老人院,有甚麼悲哀不悲哀?)

青年把身挨近,作揖唱道︰「非關有意有意苦追查,夜半芳齋送藥茶,妳莫借西廂獻奉茶,我借盞秋燈你小心歸去罷。」Rose又搖頭唱道︰「嘆惜我命如霧裡花,杜麗娘未有家泣孤寡。」又獨白︰「我…我無家可歸架。」(哪有選擇餘地呢?既然老天這樣安排,只好認命罷。好多年了,但八字是一世的。十八九歲時候,所有做女的誰不待嫁呀?你們憑甚麼說我剋夫呢?)

青年覺得她思慮著甚麼,但沒有理會,臉上泛起驚訝的表情繼續道︰「原來妳連家都冇架?世間女子哪有無家之理架。呀,我知啦!」又唱道︰「莫非天仙姐姐妳愛我瀟灑,所以偷偷降落柳生衙,可惜我一介潦倒潦倒既寒儒怕有偏差。」青年搖搖手,裝作不敢。Rose無奈地苦苦一笑,搖頭道︰「你錯喇!」繼續唱︰「既屬有夢鑄佳話,當管不了月夜,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君風華,愛君風華,盼君泣月下,屈居柳陰受霧雨打,盼蝶來活了解語花」(這個青年人跟你好相似。我呀,四十多歲才遇上你,還敢嫁娶麼?你不怕,我也怕被人笑話。)Rose唱到這裡,確是淌下了一滴淚水,猶如朝露,使雙眼更像雨打殘花後的紅瓣。

青年有點驚訝,想慰問她,卻又不能輕易停下不唱,只好道︰「小姐,點解妳忽然又淚隨聲下架。」又唱︰「佢泣訴多風雅,悲逝水韶華,呀,妳欲仿效情花再萌芽。」又獨白︰「妳是否君新寡架?Rose便道︰「唔係…」既想澄清,又感到害羞,唱︰「貞花未嫁架。」青年驚喜道︰「吓,妳未嫁架?Rose又再肯定地唱︰「我獨處深閨未嫁架!」(立忠,別去了,好危險。但你說,敬婷,我會回來,信我。我記得你這樣說,但你為何不回來呢?只是一份工作,要這麼狠心丟下我嗎?六月那件事突然發生,槍炮聲很響亮,我好驚,我試過去找你但找不著,不知你到了哪裡去採訪。腦海裡只是不斷出現你被坦克車輾過的血肉模糊景象,我實在不敢去想。)

青年忽然感到Rose好像唱出了自己的身世。

(日落黃昏的時候,陽光斜照,如薔薇捲開又迅速凋謝。他們身上的光影忽然漸暗,轉眼變成了舞台上昏暗的燈光。觀眾屏住氣息,聽他們兩個表演。在Rose的眼裡,年青時的立忠彷彿站在目前。)

立忠很想親近,唱︰「既是天仙天仙未嫁,咁就亦緣也,福份也!」忽然又感到惶恐,唱︰「哎呀,想落又心中驚怕,想下又心中驚怕,點解會相見相見在蕉樹下。」(你幾時學會唱戲呀?)Rose淺笑,做手安撫,續唱︰「君心休怕,君心休怕,君不記揖拜仙觀下,風吹飛花有心,報與君在佛前為你灑,致令郎拾去我丹青畫。」(那張照片你一直帶在身上,然後也不知所蹤了。我好記得,你說,你採訪粵曲名伶的時候,聽到我在附近哼唱《幽媾》被我吸引住,你竟然傻到偷拍我。如果那時我發現了,一定砸碎你的相機。後來我有一些小演唱,你忽然出現,拿著一壺熱水,還以為是甚麼蜜糖補品。熱水我夠有,傻得你,說甚麼白開水對喉嚨最好。)

立忠既疑惑又懼怕,獨白︰「丹青畫...咁到底妳係從何而來呀?Rose解釋道︰「好心你囉,你何必疑雨疑雲,驚風怕雨呢...丹青畫丹青畫...我生於畫中,緊係來自畫中啦。」立忠道︰「妳來自畫中?莫非妳就是畫裡真真?」Rose三七面讓他察看,道︰「咁你睇真下。」立忠便應︰「咁我真係要睇真下至得啦。」他再三打量,忽然狂喜︰「真係架喎。」(你還認得我嗎?我與當年不一樣了,真認得出我?但我不會忘記你,你永遠都是那副臉,只有更年青,絕不會老。)

Rose的笑如曇花一現,唱︰「咁真與假呢?」立忠險些拖慢了節奏,唱︰「確未有差。」然後裝作把丹青畫掛在樓前。Rose唱︰「祗係腰瘦減。」立忠接應,忙於讚美︰「一般貌似花,丹青仙姿兩瀟灑。Rose拈起手來,注意自己的容貌,好生傷感︰「被冷煙冷煙蓋玉顏,銷毀了鉛華,驟降丹青價咯。」立忠毫不介意,只想忘記所有外事,好好親近對方,輕輕擁著她的肩背︰「咁鴛鴦帳內同夢去囉。Rose一生從未試過跟男人親熱,仍然有著含苞待放的羞澀。她忽然輕推他,欠身續唱︰「我又怕冰肌凍著了郎又怕。」立忠忙唱︰「我唔怕,唔怕。」Rose有點欲拒還迎︰「又怕,又怕,聽二更斷續了兩三下。」二更鑼聲一響,立忠又忽然變回眼下的青年。他伸手裝作領起Rose身上無形的絳紗,絳紗彷彿在青年的手上纏綿拖帶,合唱︰「怕月照香衾,且閉窗莫理他」然後又演作執手帶Rose上樓的模樣,兩人餘音嫋嫋。

院內所有人都鼓掌,而老人的掌聲則特別粗糙。Rose發現自己在跟青年合唱的時候才會在翻出許多往事來,甚至令她沒法入戲,但她卻不再執著。青年只感到她非常用力地握緊他的雙手,同時又輕拍他的手背,泛著淚光,不斷道謝,沙啞地喚著他的名字︰「友鴻…」友鴻發現馬婆婆臉上有種無法言喻的喜悅和悲哀,更感到一份年輕女性所沒有的深情風韻,頓時想起很多事情,說不出話來。

二零零九年八月二十六日.七夕完稿

2009年7月31日 星期五

〈愛是一件千迴百轉的壽司〉/望軒


〈愛是一件千迴百轉的壽司〉 望軒

愛是一件千迴百轉的壽司
多次聽聞輸送帶上
眼珠猶疑地轉動
提起還是放下

已經荒老了還等著誰
一圈兜轉就是千百次輪迴
沒有前世今生的妳我
如何再次擦身而過

妳不是肥美的魚子刺身
更不是珍貴的鵝肝軍艦
默默向我駛來
依循命運的軌跡追尋

因妳的堅忍美的迴轉
縱然妳的心如澎湃的納豆
我甘願吃一口,不添醬油芥末
任妳綻開千絲萬縷的風情


後記︰靈感來自張小嫻︰「愛,是一件千迴百轉的事。」
二零零九年七月三十一日

2009年7月25日 星期六

〈驀山溪.豆腐腦〉/望軒


〈驀山溪.豆腐腦〉 望軒

半生無用,難耐空祈禱。
鬧市試尋歡,買明朝,窮途更潦。
黃糖傾注,融卻白煩惱。
沙漏報,如幻泡,歲減嬰兒早。

腰圍襁褓,伏背娘親抱。
貪吃隔多年,豆腐花、清新如腦。
一磚往事,似碎又還好。
慌失冒,今瀉倒,何處柔情傲?

後記︰與嘉樂限一小時同詞牌填詞一首。
二零零九年七月二十五日

2009年6月8日 星期一

〈江城子.簕杜鵑並序〉/望軒


〈江城子.簕杜鵑並序〉 望軒

序︰於東華三院呂潤財學校實習三月有餘,時得四十一名學生,別後記念之;並憶校園走廊外常有簕杜鵑花,亦憐惜其半開半殘之軀。

鐘聲敲斷笑聲喧。
恨無端,百斤鉛。
記取東華,三月共嬋娟。
四十少年皆有夢,
春鏡破,幾時圓?

怎箇多情似信箋,
被風掀,又飛懸。
極目天涯,折紙一孤鴛。
殘卻此身空遠去,
魂剩作,簕杜鵑。

二零零九年六月八日

2009年6月5日 星期五

〈醒來吧!六四的心〉/望軒


〈醒來吧!六四的心〉    望軒

同學們,醒來吧!(你們的頭顱像一塊巨石,在疲憊的身軀上搖搖欲墜,即將滾下來。上了一整天的課,明天還要考試,一定很累了。你們也渴望民主自由,但無奈還要溫習,不能外出。這是實習期的最後一個上課天,跟你們一起走過的日子真難忘。我給予你們網上溝通的方法,回家後你們開始跟我聯絡,很有亦師亦有的感覺。出發之前鼓勵大家努力面對明天的中文考試;你們也說,你忙你的吧,加油!但我不代表你們,正如特首不代表我一樣。我向維園出發了。)

我啊,醒來吧!我穿了一件白衣離開家門,打電話給媽媽︰「今天不回家吃飯了。」也許她認為我長大了,外出無非是兒女情長的事,所以不多過問。如果她知道我去維園悼念六四晚會,她會反對嗎?媽媽從小教我隱藏自己,不要參與任何激烈或領頭的活動,平凡地生活就是她對我的期望。每年六四我都渾噩地過,做功課或者上網,吃飯時看到電視機的片段,不是轉台就是忽視它,今年心裡好像有點火苗在晃動,有些事情值得我們繼續堅持。我想與網絡的推動也很有關係,因為社民聯激烈的舉措和用詞,讓我開始關注社會問題。這是我畢生以來的第一次參與。雖然做了實習老師,但無意在學生面前裝個榜樣。我紀念六四的烈士,並不因為我是老師,而是因為我還是學生。趁年輕的時候,早該喚醒靈魂,燃起心中的火把。這個年紀最貼近死難者的精神脈搏了,你啊,醒來吧!

我先在便利店繳交電話月費,屏幕顯示64元,我瞪大了眼睛凝望這世界的暗示和線索。他們就在我們的生活中,但漸漸被遺忘了。乘坐地鐵時,潛往港島區的人不少,他們都往維園去嗎?我在天后站踏出月台,讀大學時在這裡下車已經四年了,從沒有這麼腳踏實地過。閘口那裡更是人頭擠擁,七嘴八舌,職員用擴音器勸喻群眾離開,不能阻塞通道。我在閘門附近等待一位朋友。等待的時候,看著從閘口擠出來的乘客人頭湧湧,有如一盤波子瀉下,緩緩走動著躍動著,慢慢散佈開去。大概估時,每一秒起碼有十個人同時出閘,從不間斷。我的朋友來了,我們想先到附近的餐廳吃點東西,但等候的人太多了,我帶她到較偏遠的一間茶餐廳,那裡人比較少,但還是要等好一會兒才能坐下。我們只點了兩個麵,以為會較快,怎料更慢。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有麵吃,我們仿如初生的雀鳥等待母親餵食一樣。其實他們根本做不來,侍應都忙得不可開交,其中一個更說︰「六四不是絕食嗎?人這麼多!」

結果差不多到了八時多才開始進入會場,我們跟著人龍,到了草地的邊緣停下了腳步,因為再走下去都沒法進去了。維多利亞公園的草地長出了一張張悼念者的臉孔。那時正在播放Beyond的《抗戰二十年》,以前聽過沒有太大的感動,但在這個場合,想起八九民運至今整整二十年,不禁悲從中來。我們正在擴音機旁邊,聲響巨大,震撼著沉睡的耳朵。夏韶聲的《媽媽我沒有過錯》隨即響起,以前在祖母家聽過這首歌後,雖然不知這首歌說的是甚麼,但覺得這首歌很動聽,叔叔就送了這隻唱片給我。我到最近才聽說這首歌是講八九民運的,感受自然更深刻。媽媽我沒有過錯。媽媽我沒有過錯!(過幾天我已經聽見妳嫌棄的聲音了)我們所在的位置,根本不知道活動舞台在哪裡,滿眼所見,除了人,還是人。人的臉孔在燭光中晃動不穩,遠方猶如一片火海;而我們沒有蠟燭,附近的人也大多沒有,顯得格外幽暗。我們想坐下來,但沒有帶墊底的東西,前面的一個青年從背囊取出兩個塑膠袋給我們,我們感謝他,為中國同胞互相扶持的精神感到欣慰。坐下來不久,大會宣佈六四燭光晚會正式開始,掌聲如海浪騰,在主持帶領下,我們所有人肅立,面向「民主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行三鞠躬禮。後面傳來竊竊私語,不知紀念碑在哪裡,我們都只是跟著其他人,大概向著同一個方向彎身。我向他們追求民主自由的精神致敬,悼念他們的犧牲。我的腦海浮現出六四的影像,那些槍火、坦克車和血肉。前面的一個青年正在用紙巾拭淚。請再向「民主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行三鞠躬禮,六四的學生們,你們追求的是甚麼?我舉頭一望「耶穌是主」的燈牌,四個發光的白字仿如鑲在黑夜之中。一鞠躬(主呀,犧牲的意義是甚麼?),再鞠躬(主呀,他們為甚麼要死?),三鞠躬(主呀,他們沒有聽過福音的話,要下地獄嗎?)。真理要用死亡見證嗎?問誰都沒有意思,因為誰也不能代表袮,正如特首不能代表我一樣。

請為死難者默哀一分鐘。我低頭閉目,人語漸小,然後我清楚聽見嘹亮的蟬鳴也漸漸收起,與我們一起沉默,為死難者默哀。(生命是甚麼?人和萬物之間彷彿有著某種聯繫,我深信牠們知道我們的傷痛,連你們這些昆蟲也尚且明白真理應該堅持,為何人卻不可以?感謝你們與人類一起同悲同喜,生命是精神的交流。)默哀完畢,蟬聲再次熱鬧起來。聆聽大會的各種分享和帶領,高呼「毋忘六四,繼承英烈志。薪火相傳,接好民主棒」的口號,時而吶喊建設民主中國,時而聲喚釋放被囚禁的英士,激昂和悲嘆的聲音此起彼落,心情也高低起伏,我從沒有為六四事件有過這種深刻的感受。我並沒有其他人的熱血和激情,只是緩緩坐下來,繼續聆聽著,沉思著。

請舉起燭光,慢慢揮動,讓籠罩在維園、香港,乃至中國的黑夜尚有一點一點的光明。我沒有蠟燭,唯有拿出手提電話,很多人都這樣做,以屏幕的螢光增添半點色彩,死難者在天之靈,你們看得見嗎?舉頭看見掛在樹梢的月,是誰點起的燭光?死難者在天之靈,你們看得見嗎?大會還播放了《中國夢》、《血染的風采》等等很多歌曲,有些人高聲歌唱,不懂得歌詞又沒有場刊的人們則打著拍子。一點燭光,一響節拍。在電視機上只能看見燭光,但從不聽見每一拍掌聲都像燭光那樣溫熱,同樣具有悼念六四的意義。一些年輕人的心聲在維園跑了一轉,直入我的心底回響著,年紀相若的學生早有深切的感受,我還在半夢半醒。掌聲一層一層從遠方傳來。年輕人,醒來吧!死寂的靈魂,醒來吧!沉默的中國人,醒來吧!(不知高呼低喚過多少次醒來吧,但真的醒了過來嗎?)大會宣佈︰歷史以來,最多人參加悼念聚會的是九零年,也就是八九民運的一週年,那年有十萬人;但今年卻破了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創了十五萬人的新高!雖然不知有沒有被誇大,但曾經來過的朋友都說今年比以往更多人。大會更說,整個維園可以坐的地方都坐滿了,還有很多人在維園外面繞行著,沒法進來。全場的氣氛非常高漲,不比演唱會的聲勢薄弱。直到大會的中尾段,有些人開始離開,避免人太多而過份擠擁,可是小部份的人已經堆塞得水洩不通。我們兩個也趁機竄到球場那邊看一看大會的舞台,其間我遇上了實習學校的兩位老師,我跟他打招呼,他指一指前方說︰「那邊還有一班啊!」我還遇上曾經兼職的課託中心的導師,她看一看我身邊那位,以為是我的女朋友,我搖頭示意不是。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豈是談及兒女私情的時候!我們終於到了舞台附近,四周盡是巨型的橫額,高舉「平反六四」的旗號。大家在台前一同高聲重唱《抗戰二十年》,帶起六四悼念晚會最後一個高潮。疏散人流的時候,再一次播放我最喜歡的《自由花》,一首感動心靈而充滿希望的歌曲。天后已經擠得動彈不得,很多人轉身向銅鑼灣走去,那時我們終於見到「民主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原來那是一個發光的燈塔似的東西,四周圍著花牌,在場人士都不停拍照。碑上寫的幾個字不夠氣勢,像手無寸鐵的學生們軟弱的身軀,而精神才像那煥發的白光。後來,我又遇上大學時期的一班學弟,看來我身邊的人都很關注六四事件,他們有些已經參與了幾年,而我才開始踏出自我的邊界。環看四周,這不是我熟悉的維園,這才是真正的維園嗎?

有些人蹲在地上,自願為大會作義工,幫手清理地上的報章和膠袋等棄置物品,還努力地鏟去地上白色的蠟。蠟炬成灰,是哪個老人家悲慟的眼淚滴在地上風乾了。蠟灰可以掃除,但天安門的血跡是沒法抹去的,因為它染紅了我們的眼睛,心也受傷淌血,紅色和中國彷彿有著不能分割的命脈。銅鑼灣有劇團以行為藝術表達對六四的心情;而立法會議員長毛正在有節奏地高呼特首的名字,由市民聲援那斥罵的兩個字,市民發洩出來的心聲很有力量,兩個字的聲浪在街上前仆後繼排山倒海地湧來。他更暗示年青人應該在網上流傳開去,為社會做一點事。我們逗留了一會就離開,到人流較少的時代廣場乘坐地鐵。

大時代的廣場下,不知有沒有人像我一樣,有一顆渺小的心開始躍動。以後請記住,我們的心臟並不是偏左,而是與生俱來地長在六四的位置。醒來吧!六四的心,讓每一次心跳都流通著人類良心的血。

記六四二十週年燭光晚會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完稿


2009年5月22日 星期五

分岔路/望軒


〈分岔路〉 望軒

我和小莊在九龍灣地鐵站外的橋上走,正在前往德福商場。他終於收到一個電話,故作冷靜地接聽了,他的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用力一抓,傳來一股激動的痛。我沿著手臂看去,他的臉容扭曲,雙眼有點紅。他收到浸會大學的電話,宗教哲學系收了他。他掛線,嘆息道︰「唉,跟我預計的一樣。」他要博,但沒有博到更理想的嶺南中文系。那時,我已決定在樹仁學院修讀中文系。我升不上大學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成績才僅僅合格;可他的成績是不俗的,只是不知沾了那裡的霉氣,害得文學科不及格,就如斷了一腿,未能在適當時間堂而皇之走進大學正門,到檢查試卷,升上合格成績後,兜了大圈才撈得過尾位,真的成了遺憾。

我很記得,收到成績單的時候,我轉身向同學豎起了勝利的手勢,笑說︰「我所有科目都合格啊!」那時我對大學沒有火熱的追求,只是求個合格,對自己有個交代,從沒有好好為自己打算,一味心存僥倖。保兒老師曾經提議我們找條後路,我也毫不在意。保兒老師曾經介紹過樹仁,聽到是一所私校,就輕率放棄了,因為私校昂貴,而且被人看不起。天真的笑容還未收起,我便注意到小莊呆看著成績單,臉上是一塊強忍著心酸的神情。我從沒有在他的臉上見過這樣的神色,原來他的成績不錯,卻在文學科上滑了鐵盧。也許最無奈的是文學科靜儀老師,我倆是文學二子,能稱得上是專長的便是這科,偏偏步了古代文學家的後塵。

他對古典文學興趣不大,因此不打算和我一起讀樹仁。從此,我們在這個重要的關口踏上了分岔路。他的確經常和我討論宗教和哲學,但說到底,文學才是生命之火。這些日子,他是如何放下,我又怎樣度過的呢?我們都有預備,這兩條路都不好走。

那時我們都喜歡在網上玩占卜遊戲「孔明神數」,輸入三個中文字,孔明就會給予回應。我們的路會怎樣呢?記不起輸入了甚麼文字,只記得孔明深刻的提醒︰「急急回首,勿誤前程。」

記2004-2005年間事
執筆於約2009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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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曾經有一刻想寫大學生涯的自傳,不過小莊曾說,年老的人才寫自傳,寫自傳的人會離開,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是三分鐘熱度,終究寫了兩篇就停了筆。第一篇就是這篇〈分岔路〉,記述了我和小莊中學畢業時的一些重要片段,相信那一幕十分關鍵,所以他的表情我還記得。此題原為章節名稱如今抽取出來,自成一篇,以作追思。(2013年)

2009年5月21日 星期四

〈魚蛋〉/望軒

〈魚蛋〉 望軒
游魚上釣肉隨砧
身惹咖哩苦不堪
叩首哀求別串我
浮沉難定未安心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一日

2009年5月20日 星期三

〈二十七號〉/望軒


〈二十七號〉  望軒

事隔多年,再次進入課室,已經不是那回事了。究竟是甚麼令我走上這條路呢?命運真愛作弄人,從前曾經堅決地說︰「我絕不會當老師。」因為我認識自己是一個不愛說話、拒絕成為焦點的人,而且我想提起夢中的彩筆,創作詩歌和小說。可是,夢想怎能輕易實現?生活逼人,為了賺取外快,大學時開始幫學生補習,慢慢地,好像身不由己踏上了教育的道路。

大學四年以後,究竟我抱著怎樣的心情修讀教育文憑,恐怕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是自己一無是處,又或者仍想陶醉在文學的世界吧!此刻心情很複雜,像教師桌一樣紊亂,書簿和工作紙堆積如山,壓在心頭。每當我看見同學被無關痛癢的瑣事煩擾,心就痛了。我們長大了,終於知道時間是怎樣被偷去的。既然時間這麼寶貴,為甚麼還要容許益處甚少的工作糾纏我們的生命呢?實習初期,踏進課室,緊張得很,同學看在眼,自然偷偷地取笑我。久而久之,我漸漸發現做老師的先決條件是厚臉皮,但偏偏我臉皮薄,無法揮灑自如,說話和動作都生硬呆滯,處事缺乏原則,態度也不夠堅定。我好像要在課室裡重新學做人,裝作一個可被模仿的角色。

這時代的學生與當年不同了。他們生活在電子世界,習慣在網絡上溝通和學習,節奏快,範圍廣,現代老師要配合,不得不追上潮流,從多媒體上著手,用簡報、音樂、圖象、影片等方法,但這樣的中文教學已被干擾得滿腦雪花。我運用了一段時間,連自己也麻木了,跟學生之間的距離雖然不遠,但中間就好像隔著一層網。我試過不用這些高科技設施,但效果更不堪。我沒法帶動課室氣氛,同學也覺得難以跟進,睡的睡,呆的呆,聊天的依舊聊天,也有些同學只是盲目地抄筆記,我只是站在他們的面前,慢慢變成了黑板或簡報的一部分,寂寞地獃著。那時我教的是李白《將進酒》,想浪漫,想灑脫,解開高科技的束縛,但卻受著自身能力所限,教得毫無神采,真是愧對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就是藉此抒發時光易逝、人生短促的感慨。」我緊緊地握著麥克風,拘謹地說著。已經二十四了,要開始尋找工作,面對社會,但我還是不長進,有空的時候仍不願尋找空缺,攤倒在工作間的桌上,沉迷在小說世界之中。日後工作,早出晚歸,時間就過得更快了。我肯定會成為一個沒有衝勁的教書匠,每天拿著一枝紅筆批改作業,一天一天消磨生活的厚度,但明天又一層一層累增,一生有做不完的工作。某日,有一位女同學興奮地對我說︰「今天我生日啊!」那是完全屬於青春的笑容,而我的女性朋友都對生日存有恐懼感了。她忽然喚起了我的中學記憶,那些生日聚會,幾時有過時光易逝、憂慮生活的感嘆呢?那些日子仿如擦膠碎一樣,被時間的巨手一掃而空。他們小息時聊天、玩樂、嬉笑,我總是幻想著能夠成為他們的一份子,我甚至以為自己就是點名紙上因退學而空出來的二十七號。沒錯,上課很苦悶,但當年我也是呆坐在課室裡,聽老師的自言自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那為何現在卻無法獲得單純的歡樂?如果可以脫下西裝,穿上便服,丟開甚麼聆聽、實用文,或是說話練習,同去追求生活的各種可能性,雙方會否得著更多?這些練習真能令人進步嗎?李白知道自己的天才,不考科舉,讀自己喜歡的書籍,寫自己性情的詩歌,而此刻我們在做甚麼?我們相信的、追求的事情,為何與所做的總是不一致?

大學的時候,我抽盡時間閱讀,甚至到其他大學旁聽,那些日子恐怕已經再沒有了。不管晴天或雨天,當年我只想追求自己的文學生涯。天未光的時候,我背著書包到九龍塘旁聽求學,聽大學教授指導李商隱詩;到了在大埔修讀教育文憑的日子,一下課我就趕著過海,登上寶馬山,回到母校,參加《紅樓夢》讀書會。李商隱和曹雪芹彷彿是一片墨綠、一點赤紅抹在心頭,他們超越時空地影響著我。記得中四那年剛開始上網,偶然遇到李商隱的詩句,朦朧而淒美,敲響了我的暮鼓晨鐘。到中六時又聽到中史科老師閑時講述神瑛使者和絳珠仙草的奇情故事,深深地迷戀著。眼下的學生除了少部份還有夢,陶醉在美好的精神世界之外,其他學生都像油印紙的通告一樣,千篇一律,刻板而缺乏色彩。老實說,我多想用文學喚醒他們。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在我自己成長的過程中,何嘗沒有渾渾噩噩地度過?想深一層,那段日子不是混沌,倒像是潑墨一樣飄逸。能夠奢侈地虛擲光陰,那可是青春的明證啊!我豈能揠苗助長呢?我彷彿看到自己坐在課室的一角,呆頭呆腦地抄寫著我自己所教的東西,沒有任何思考,沒有任何感受,每天只是期待著小息、午膳和放學的鐘聲。靜止的空氣裡,我聽見風扇扎扎地搖晃,粉筆書寫時斷落的聲響,甚至窗外的蟬鳴,那些青澀的氣味撲進鼻子,一輩子都沒法忘懷。小息時,同學們在談天說地,我從旁偷聽,情不自禁時也會噗哧一笑。有次鐘聲響起,方才發覺自己忘了開儲物櫃,拿取上課用書,結果被老師罰抄課文,心有不甘,午膳時又因同學太吵,全班再被訓導主任罰抄校規,我頓時失聲痛哭。女同學都鄙視我的軟弱,嘲諷我道︰「罰抄而已,不用哭吧?」我的初中生涯,因為太多無奈和無辜的罰抄,文心頹然將死,如被捏縐的一團廢紙,拋棄在地上。校園的詩意生活被破壞了。同學愛笑,我偏偏易哭,但我不易被人察覺,藏起自己,靜觀身邊事物的變化,暗中洞悉一切。因同學的歡樂而微笑,又因同學的吵鬧而落寞。也許因為這樣,很多感情或思緒都纏繞在腦海,蘊釀在心中,日子久了,就化作墨水從筆端瀉漏出來。大概在他們那個年紀時,我的水平還沒有他們那麼高,起碼我中四的時候連完整地表達意思的語文能力也沒有,考試和作文都屢次不合格。至於後來我在文學上突飛猛進,走上中文系的路,恐怕以前的老師都從未預料過,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的畢業成績還不錯,指導老師很欣賞我的畢業論文,鼓勵我去考研究生。本來對學術研究抱著消極的態度,加上家庭財政上的困難,早打了退堂鼓,但身邊的好友也陸續勸我別當老師,浪費了好資質,畢竟我是軟弱的,好像多少有點動搖。我正面臨三岔路口︰教師、研究生,還有心底的詩人作家。或者這三個方向沒有絕對的衝突,但我卻感到十分迷惘。成長的軌跡未免太耐人尋味了。

我穿著西裝,拈起粉筆,或者在鍵盤上按鍵,講解書本上的紅字,有時為了愉快學習,上課前會講一些不好笑的冷笑話。我總覺得自己不像老師,我遇過的老師都不是這樣,是時代,抑或是我的稚嫩解構了教師形象?其實這並不是我,我應該坐在課室裡聽講,甚麼都不理,每天只是愣頭愣腦地坐著走著,沒有社會煩惱,沒有生活負擔,我就是我,我就是已經不存在的二十七號。

李白的愁太多了,我不喝酒,光喝他的詩,能夠銷除亙古的憂愁嗎?那些無聊的練習或工作紙不但折磨學生,也折磨著老師。其實學生都知道我的無奈,可是,人在學校,身不由己,師生都不能倖免,我只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共同進退的。但我的心底卻是多麼的矛盾,精神有時像一條幾番拉扯和鬆弛的橡筋。在這互聯網的世代,學生抄功課簡直易如反掌,所以我特別強調欣賞和創造的能力,這才有助他們走將來的路。有次同學機械似的做完一些練習,竟然有一兩位同學在下課後私自跟我分享文章,也許他們對我批改作文有了信心,這是多麼令人安慰的事。我非常認真地看他們的作文,每一篇都讀兩三次以上,反複地看,揣摩他們的心靈世界,我甚至視自己為他們的讀者。一般人展開寫作的路程,首先不是思想的深度,或技巧的高超,而是有沒有讀者。除了批改和評語,更有意思的是「對話」;又有另一位要補默的同學,默書前她遞了一本書給我看,怕我等待的時候會悶,可以慢慢翻看。那是徐志摩的詩集。縱使她還未背到《再別康橋》,但這又何妨?我教過這一首詩後,她感到興趣,主動去追尋詩人的蹤跡,這不是最理想的中文教育嗎?學生願意閱讀和寫作,還有甚麼好強求呢?我們應該信任學生,讓他們自己成長,不必狂喜,不必憂慮,但要做到不動心的境界,談何容易?

縱然不想長大,但始終還是大了。實習的時候,每天都要走過一條單車徑,重複自己的生活。想不到才兩三個月,感覺會如此強烈。每天都胡思亂想,我很快就會像粉筆一樣,消磨了時間,餘下那不為人知、棄置在一旁的一顆心靈。這條單車徑是通往小學母校的必經之路,那些樹蔭,那些春風,那些鳥啼蟲鳴,那些怕醜草如何低頭不語,那些行人如何用報紙清理小狗的糞便,每天依舊出現在眼前,好像這麼多年來從不間斷地上演,而我的童年,我有過的夢想,會否一樣不會消失?有一次,我的學生要作一篇「XX笑了」的文章,但我卻漸漸忘記了笑應該如何從心而發。直到有一天,早上回校,單車徑上的清潔嬸嬸仍舊打掃頑皮的落葉,發出苦口婆心的沙啞聲。我循聲望去,正看見放著兩個藤籃的手推車一時站不穩,在斜路開始直衝下去。她發現的時候,笨拙地跑,怎樣都趕不上,幸好手推車沒有傷及途人,只是鏟進了草叢中,驚起一隻身份模糊的粉蝶。清潔嬸嬸看一看四周,發現我正凝望,就拉開口罩笑了。陽光照射著她那黝黑的皮膚和蒼老的皺紋,笑得自然而燦爛。我看在眼裡,也會心微笑地對她說︰「幸好沒事啊!」究竟我執著的、迷惘的是甚麼,使我忘記了小學時在單車徑上與同學各種嬉戲的情境?我的小學被殺了,課室的桌椅都粉碎了,單車徑沿路的怕醜草還在羞澀嗎?這天回到學校,繼續我未完的實習,早上進入課室整理電腦錯亂的煩惱絲。課室空無一人,沒有半點聲響,我又彷彿再次看見自己是那個二十七號,坐在課室的中央,他瞟了我一眼,然後沉默地低下頭,繼續翻看教科書。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日 初稿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修訂

2009年3月13日 星期五

〈膠袋〉/望軒

〈膠袋〉 望軒

我身何以棄天涯,一襲粉紅始度猜。
造化無端成鬼魅,見捐由是吊枯槐。
隨風拋盪千家戶,着地翻爬十字街。
死有火燒焚傲氣,深情不滅自長埋。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