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從「開箱」到「封棺」——讀武則天〈如意娘〉與乾陵札記/望軒

從「開箱」到「封棺」
——讀武則天〈如意娘〉與乾陵札記

文/望軒

以前未讀過武則天的詩,查看資料時,首先不是被詩文和歷史事跡吸引,反而是那神秘的乾陵。武則天是中國唯一的女性皇帝,而乾陵也是唯一的夫妻皇帝合葬的陵墓,放眼世界同樣十分罕見。這篇札記不是考古研究的報告,但以此陵墓作為引子還是相當有意思。據說乾陵在歷史上還未被成功盜墓,相信還保留很多珍貴的文物。有民間傳說指,在昭陵中不見《蘭亭序》的真跡,很可能會在乾陵。雖然沒有甚麼科學根據,純粹想像,但已叫人興奮。再說,現存武則天的詩歌在《全唐詩》僅四十六七篇,但歷史記載她善於詩文,有《垂拱集》100卷和《金輪集》6卷,全都散佚,這些會否藏於乾陵之中?而初唐及之前的文學作品會否隨乾陵的探掘而重見天日?更甚者無數可供研究的文物都會出土。可惜的是考古界因各種原因在短期內都不會掘墓,恐怕這一輩子都看不見底蘊,殊感可惜。提及乾陵或許能使武則天〈如意娘〉一詩更具趣味。因為乾陵正是武則天和李治的合葬之墓,而這首詩正是武則天在感業寺寫給李治的愛情詩。我們彷彿從他們的死亡開始,像回播影片一般重看他們初時的愛情關係。

〈如意娘〉 武則天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
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首詩的寫法淺白,但取意頗深,而且在平易中見深情。她現存的其他詩歌都鮮見這風格,是年輕時的作品。武則天入感業寺為尼時,已與李治的感情可能剛開始萌芽就要分離了,這是太宗駕崩時不得已之事。我們在這首詩中看見,武則天思念李治過深,混淆了眼前的顏色,日日以淚洗臉,更說若不信近來經常流淚,就打開衣箱看看染淚的石檔裙。

我嘗試進一步推敲此詩的藝術性,認為首二句以破碎的意象抒情,而末二句則寄托凝聚的願望。首二句「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極寫思念之情,破碎之意已清晰可見,但再細想,首句是因思念而使所看的對象紊亂,而次句則是詩人主體的崩潰,精神憔悴,肉體支離,只為思念愛人。這些都是與愛人分離的結果,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靠愛人親自前來。因此引出末二句「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不信我心的話,你前來就可以知道了。「驗取」二字暗示親身出現,兼有接觸,她絕對相信只需要再次會面,他們之間的愛情種子就會發芽,而且可以使破碎的東西重新凝聚,像鬆散的泥土立刻被根抓住,然後不斷生長。有人指〈如意娘〉不妨也可以看作「政治詩」,可能是用陰謀論量度武則天,以掌權後的武則天和歷史跡限制年輕的她,這些可以在歷史學角度再議,但以文學的抒情角度觀之,尚未被權力污染的武則天也絕對有寫出深情詩歌的可能,她也曾有一顆少女的心,渴望愛情,想得到愛人的呵護。年輕人,是男是女都有躍動的情思吧。但願我這樣欣賞,不會落入性別定型的圈套。

昔日在感業寺的「開箱」,到死後乾陵的「封棺」,皇帝身份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平凡地相愛,他們都可能各有後宮三千,但對方是否仍佔有心中最重要的席位呢?權力可以大得掌管四方,但愛情就只有一箱一棺,像盒子那麼小,但要好好保管,確實殊不容易。


2014624

2014年6月1日 星期日

《單鏡寫真》(五)/望軒

《單鏡寫真》
杜子軒(望軒)

(五)
我們在咖啡室裡看照片,說說笑笑,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溜走。坐了很久,我的屁股有點麻痺。他的手提電腦存了不少照片,有單人寫真,也有眾人合照。我看見朱韻的倩影不時在螢幕出現,內心有份講不出的酸意,不禁痛恨自己為何不拍照,反倒去寫詩,有甚麼作為呢?雖然肥林並不只是拍朱韻一個,但每次看見都渾身不自在,為甚麼我如此在意呢?難道不是很正常嗎?我最介意的一張照片是他在大床上的自拍照,相片中只有醒著的他和後面朱韻的睡姿,他們立刻起哄,便傳肥林暗戀朱韻,使她有點尷尬,傻笑著掩飾某些心事。肥林笑說:「別亂講!只是忘了zoom out,影錯啫!」下一張照片正是我們在二合一的大床上玩撲克累得隨便躺臥下來睡覺,而他則從上而下自拍,把我們全都擠進一張相片裡面,看來肥林沒說謊。馬正健最失望,說:「還以為你收藏了她們的睡照!抑或儲存到另外一個資料夾啊?老實說,有沒有玩合成相?死變態,告訴我,別裝蒜。」肥林立刻反駁:「這些是你才做吧,死變態。」大家一陣笑聲,又掩蓋了我的耿耿於懷。

難道肥林也喜歡朱韻嗎?越想越覺得曖昧。離開咖啡室,慧珩正挽著朱韻,興高采烈地提議去拍貼紙相,矛頭直指肥林不傳相也不曬相的罪名,誓要即刻擁有。這些都只是藉口,不知為何女生那麼愛玩貼紙相。我沒說出自己的意見,雖然正健說十分無聊,浪費金錢,但還是抵不過慧珩的堅持。我們每人掏了十元硬幣出來,選了一台要六十元的貼紙相機。慧珩說這台最好,功能最多,我們男生都不太清楚,只看見貼紙相機外面的價錢標貼,六十元不是最貴的,但也絕不便宜。基本操作和後期加工的部份都是她負責的,我們每兩秒轉換一次動作,有些相當滑稽,有些過份正經。貼紙相不消一會就印了出來,我們均分每人數張像指甲那麼大的貼紙相,然後過膠,雖然不是只有我和朱韻,但可以放進錢包,隨時可以看見。

他們問會不會一起晚飯,起初朱韻說不會,我才若無其事地裝作要回家吃,但慧珩再三勸她,她竟然改變主意,答應會吃了。我非常無奈,不好意思回頭。區志匡也不吃,只得他們四個。分別前,我大概已流露出自己的不捨,但她卻表現得十分平淡。我恨面皮太薄,沒有及時決定留下來。有一刻我感到自己把朱韻讓了給肥林,好像造就了他們。我回家,沒胃口吃晚飯,只是隨意吃了一點,之後回到房間寫詩:

〈貼紙相〉
妳的美
貼在我的心中
永不脫落

如果脫落
就讓思念
流落到天涯海角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越接近會考,教科書就越遮蓋了我們的心思。詩歌簡短的文字灑進密密麻麻的書頁之間,就像鑽石掉進星塵一樣,即使再美好也會慘遭隱沒。我投進儲物櫃的信紙都沒有回覆了,也許妳對未來感到徬徨失措,只是聽到大人的聲音像洪流一樣驅使妳盲目前進,停不下來。我也不清楚自己能夠做甚麼,渾渾噩噩呆到最後的日子。我們將要經歷一段溫習時期,然後就要面對會考,即使還未預備好,也要硬著頭皮闖過去,它不只是一個關口,更是一個以攻為守的士兵,主動前來攻擊我們,要做的就是面臨遍體鱗傷的準備。校方要我們清理儲物櫃了,我和她的儲物櫃將會被哪個後來的同學使用呢?他們會知道這兩個儲物櫃曾經有過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嗎?

一眨眼就到了最後的日子,升上中五的一刻以為還有大半年時間很長,誰料到這麼快就到達臨別之時呢?有人笑,有人哭,到底帶走了甚麼呢?大家都拍照留念,但又能留低幾多?同學都很熱鬧,彷彿只有我格格不入,若說是並肩的戰士,我顯然與他們並不合拍。和他們拍不拍照,我不太在乎,唯一在乎的是與朱韻有沒有機會合照,那麼這一年才算沒有白過。朱韻和男同學合過照,但唯獨林以熹,他和朱韻拍照時竟然把手搭在朱韻的肩上,即使隔著校裙和毛衣,我仍感到一陣莫名的憤怒和醋勁,彷彿她被輕薄了一樣。她純真而且大方得體,若無其事,可是我卻非常在意。朱韻注意到我的眼尾不時留意她,我看準了時機,終於鼓起了勇氣找她合照,但同學不知有甚麼病,忽然嚷著「我又影、我又影…」,一窩蜂擁來,相信世上沒有比這更無奈的事。可能朱韻看見我在苦笑,強抑心中的鬼火,於是她把自己的相機遞給同學,請同學為我倆再拍一張照片。她突然輕輕挽著我的手臂,側著頭微笑好像快要靠到我的肩膊一般,我全身僵硬得不敢亂動,深怕觸碰到她的身體,但內心真的如蹦跳的小孩持著的輕氣球般飄飄然又害怕失去。這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但我頓時又感到這像訣別的儀式。她沒跟我說甚麼,拍完之後,又找馬正健和區志匡一起拍,她站在中間,同樣左右手挽著他們,照下一個甜美的身影,一切看來又是那樣平常。同學在我身邊不斷穿梭,幾乎所有不同的同學組合都要拍下來似的,照片不像投映片,倒像極了萬花筒,畫面和聲音在周遭變幻不定。突然,馬正健站在桌上,號召大家再來一張大合照。他用掃帚舉起了簽滿同學名字的一件校服作為旗幟,一搖動,一號召,引起了全班的騷動。

所有的騷動和喧鬧就家中慢慢沉澱下來,我們最後都是獨自面對前路的未知。有些同學會相約一起到自修室溫習,但朱韻沒有,我也沒有。這段時間我聯絡不到她,她不上網也不接電話,我用短訊把一些詩歌傳給她,她也沒有回覆,也許她正專心一意溫習,也想我盡力讀書,我應當要明白她的心意。詩歌好像曾經拉近我們,但又同時把我們推遠。這段時間我嘗試停止不再寫,只是傳了些鼓勵和打氣的信息。我相信她收到,只是不想我這樣下去,怕耽誤了我,我說妳沒耽了我,我懂得分配時間。不過,所有我的詩和話都落空,好像嘆一口氣那樣無聲無色而已。教科書的翻頁間滿是妳的美貌,白色的筆記紙張像妳雪潔的校裙,而上面鉛筆的痕跡塗鴉如妳深灰的毛衣,我只能想像自己如此觸摸妳。

教科書也好,筆記也好,我們也好,全都越來越混亂,我時常找不到需要用的資料,也時常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彷彿每天重複著相同的模式,我感到自己受盡折磨。我的會考終於過去了,但沒有料到考完以後的日子仍是那麼空蕩蕩,學業一停了下來,有一刻更有種不知自己在做甚麼的感覺,如大海飄浮的空瓶子,茫然地浮浮沉沉。

直到朱韻最後一科也考完的某一天,我如常傳短訊給她,她終於回覆了我。我問她考得怎樣,她回覆:「考完就算了,別再想它。」或許有一段時間沒聯絡,她的回覆叫我突然無所適從。隔了一會,我傳了短訊:「那麼,不想它,想我們。」等了十五分鐘,她仍沒有回覆,我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她也沒有接聽。她究竟在想甚麼呢?怕我們有隔膜?沒有共同話題?不相襯?我悵然若失,傳了好幾個短訊請她聽電話,雖然我還沒有好好地預備要說些甚麼,我開始焦急起來,這一年到底怎樣?我們又將會如何?我思前想後,無可奈何,便傳了這個短訊給她:

「四點在又一城溜冰場外等妳。
有話想跟妳說,所以妳要來。
我會一直等妳。」

我傳了之後,才感到這樣做好像不太好,彷彿在逼她立刻做決定。要是她不來,或者要是她來,我又知道要怎樣做嗎?但我感到自己一直在等這個機會,再等下去,還能等多久?我沒有預備甚麼小禮物,也不曾預備應該要表白的話,因為她都很清楚我的心意,我倆就欠這一步而已。我希望妳會來,妳一定要出現。我更換衣服後,深深吸一口氣,大步踏出家門,地鐵列車匆匆啟行,一陣風吹來,車廂內,全是朱韻。


201462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