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0年8月28日 星期六

〈旮旯〉/望軒


〈旮旯〉   望軒

山區裡建了一所圖書室,新興的,但很簡陋,好像臨時搭成的房間。四面圍牆,只有一隻窗戶和一道門。裡面擺設了三個書架,貼著牆壁,中間放一張桌子,書架和桌子上面滿是他人捐贈的二手書。村民可以自由借閱,但借閱的大多是山區學校讀書的孩子,村裡只有他們最認得字。這所圖書室是城市人捐助而成的,坐落在村外不遠的位置,遠看好像掉在山地上的一盒牛奶。

每天晨光未開,一些孩子要踏破鐵鞋,越過山嶺,到另一邊的山區學校讀書,來回很花氣力和時間。圖書室興建的位置經過一番爭議,為了更多人受惠,提升孩子的閱讀機會,最後決定建設在村外不遠處。那段山路,孩子上學或下課都會經過,他們相信對改善山區教育有所幫助。起初孩子都很好奇,時常跑到那裡翻書,自行登記借閱紀錄,定期歸還,他們都很自律,不需要管理員和監視器。他們知道,要改變山區的環境就要互助,越多人讀書,就越有機會脫貧。他們都接受了學校和父母的期望,相信知識就是力量。

圖書室的人流的確越來越少了,好像滲出的汗水轉眼蒸發。炎炎夏日,簡直像九個太陽同時掛在天上,圖書室裡更熱得像灶頭一樣。那裡很悶熱,但李桃桃卻忍耐得住,坐在圖書室的角落看書。她甚少借回家,因為她想知道甚麼,立刻翻看另一本書就可以了。她在山區裡讀過兩年書就沒讀下去了,本來認得的字不多,但在書中學會了大量常用字詞。她專注地閱讀著,突然有本書掉到她的頭上,痛得哎呀了一聲,回頭怒視問︰「誰?」沒多久,窗戶升起一雙眼睛。桃桃猜到那是楊春雲,連名帶姓叫喚,他才伸出頭來,泛起一張嬉皮笑臉。桃桃正想責怪他,但他卻突然站不穩,跌倒地上。她立刻跑出門,只見春雲和牛官壓在一起,旁邊還橫著梯子。看見這個景象,桃桃心裡涼快,不禁大笑個不停。她的笑聲吵醒了背上的弟弟,她連忙捂住嘴巴,止住了笑聲,回頭看顧他。紮在右邊的小辮子幾乎拂到弟弟,他在鮮紅的龍鳳揹帶中酣睡,突然呱呱喊叫,嘴角的垂涎直流至姊姊的背上,濕了一片黑。桃桃用雙手在背後托高一下,輕拍他的屁股,他才慢慢收起哭聲。桃桃立刻裝出嗔他們的臉色。春雲告訴桃桃,村裡來了攝製隊,趕快去看看。她說︰「是嗎?又有人來了?」春雲說︰「他們帶了很多東西來,說不準可以拿到甚麼。」說罷,他們就急步回去。桃桃頸上的銀飾拍打素黑衣裳上的花紋,發出沙啞的鈴音。背上的弟弟雙腳踢來踢去,好像一起跑回家。

聽說他們是歌手,他們拍著盧樹好的肩膀,皺起臉容,對著鏡頭說著甚麼,樹好顯得非常不自然,聽一句答一句,或者只在適當的時候點頭,與平日判若兩人。如果得到他人的捐助,多些物資,的確可以改善日常的起居飲食,所以主持人積極地宣傳,盼望更多有心人士捐款。突然,牛官拉春雲和桃桃到另一個房舍去,有些明星跟他們聊天和玩遊戲,之後隨意派發了一些新文具、衣服和鞋子給他們。他們三個立刻跑到房舍後面,把物資全都攤出來。桃桃得到一雙鞋子,但根本不合適,給父母則太小,也是穿不上,她又想過留給弟弟,但日子太久遠了。於是,她送給春雲,春雲露出笑容,其實他早已羨慕桃桃得到鞋子,但他還是說︰「鞋子貴,妳爸爸會罵。」桃桃沒好氣地說︰「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春雲便對牛官說︰「這樣吧,我把這件汗衣給你,你把文具給桃桃,你要文具也沒用!」牛官拍手同意︰「好啊!反正我也不讀書,有了汗衣,我可以給大肥牛擦汗呢!」他們都哈哈大笑。桃桃得到新文具,笑得更燦爛了,宛若一個桃子。

大部份孩子都習慣了早起,到偏遠的山區學校讀書,攀山越嶺,早出晚歸。他們的父母年紀老了,但從不考慮退休,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做一輩子,供子女讀書。可是,春雲和牛官就是不愛讀,時常逃學,跑到山澗玩耍。後來,這件事給揭發了,最終瞞不過父母,原來他們的功課都是桃桃做的。那一天,春雲回家,楊大叔就板起臉,摑了他一巴掌,斥責他︰「沒出色,你不讀書,一輩子都呆在山裡!以後的日子怎過,你就去討飯,不要回家!」春雲反駁道︰「在山裡有甚麼不好,我不愛讀。你去上一課,就知道有多不自在!」楊大叔又打了他一下,春雲摸著自己的腦袋,噙著淚說︰「我不讀了,我寧願上茶山採茶葉,掙錢更好,你和媽媽都不用這麼辛苦。」楊大叔緊握了拳頭,想再打他但下不了手,只是怒氣沖沖地說︰「誰要你操心,你只管讀好書!」春雲怕捱打,退縮一步,轉身就跑出門,楊大叔還喝斥一句︰「跑了就別回來!」春雲的鞋子是新的,跑起來特別沉實,每一步都踏著山地的泥土。

牛官的房舍傳來嗚咽聲,牛老爸說︰「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牛官咬緊牙關說︰「你也不是第一次。」牛老爸說︰「你知道就好,那一次爸爸為了給你買書,你說賣了幾件寒衣。」牛官說︰「誰叫你這樣做!但這次你竟然……」他說不下去。牛老爸說︰「你要知道我為的是誰。」牛官突然激動地道︰「書我可以不讀,但你絕不可以賣牛!」牛官的淚水不斷掉下來,模糊間他彷彿看見牛老爸把牛偷偷賣給牛販子時的情形,大肥牛給拖走時一定有含著淚回頭,想我陪在身邊。他想起了以前放牛的日子,他的手撫摸起了厚繭的粗牛皮,大肥牛親暱地發出哞哞聲。他穿著汗衣,赤腳蹲坐在上面,與他傾吐心事。在山崗的青草上,他告訴大肥牛︰「我將來要娶桃桃做老婆!」大肥牛歡喜地舞動著尾巴,牛官樂極忘形,哈哈笑道︰「你也說好吧!」他又記起有一次,大肥牛吃青草,餓得踩進了人家的農田吃莊稼。牛官怎樣都牽不走他,結果給農田的伯伯吆喝一聲趕走,牛官還維護大肥牛,對那伯伯說︰「對不起,都是我踩爛的。」這些片段都一一在牛官腦袋裡浮起,他對爸爸說︰「大肥牛是我的命根!」牛老爸心裡一沉,想︰「你何嘗不是我的命根?」他強忍道︰「那你就不要辜負牠,牠為我們付出了這麼多,你該想想怎樣報答才是。」

桃桃的父母看管嚴了,不許她時常跟春雲和牛官來往,說姑娘長大了就要檢點,避免過於親近男孩。她絲毫沒有怨言和反駁,只是一邊照顧弟弟,一邊幫媽媽織布,幫補家計。她知道,只要能夠盡快完成預算的工作,騰出時間就可以去圖書室借書。不過,現在父母不准她呆在圖書室裡,只可以借回家看。桃媽見桃桃那麼喜歡讀書,還自己做筆記,有一天對她說︰「桃桃,爸爸不讓妳到山區學校讀書,妳有沒有怨我們?」「媽媽,不要這麼說,我怎會抱怨呢!桃桃明白的。」她怕媽媽擔心,安慰道︰「而且現在有了圖書室,可以借書看就心滿意足了。」桃媽心裡的刺就是怕桃桃怨恨她一輩子,聽到這番話,慶幸自己的女兒這麼明白事理,心裡如釋重負。

後來有一晚,牛官在圖書室裡碰到桃桃正在選書,心跳得急亂,圖書室裡就只有他們兩個,每一句說話都好像在心裡回響了一遍。桃桃感到牛官與往日不同,室內的空氣變得很不自然,好像塵埃飛舞起來,她咳了一聲,先開口說︰「聽媽媽說,你回校讀書了,讀得還不錯。」牛官尷尬道︰「對,開始用功了,而且同學遊戲時,大家都好高興。」桃桃說︰「在學校的日子一定好開心。」牛官也說︰「也對,只是以前沒察覺。如果可以一起讀書,妳說多好。」桃桃突然害羞起來。牛官又道︰「要是妳可以到學校讀書,一定比其他同學出色。只可惜……」桃桃迴避了他的眼神,眼睛在掃視書架,忙道︰「沒甚麼可惜不可惜,現在可以看看書也很好啊!」牛官忍不住問︰「因為是女孩子而不讓妳讀書?」桃桃說︰「哪裡是呢,你不明白,讀書不是人人負擔得起。我們家裡都在儲備,把最好的留給弟弟,而我在這裡學到的一切將來都會教他。」桃桃總是樂天活潑,牛官好像給牛尾搔了一下,感到一陣心癢,突然衝口而出︰「我會娶妳!讓妳舒舒服服地看書,不用擔憂生活!」他的話在狹小的圖書室裡顯得格外響亮,桃桃好像被一頭猛牛闖進心扉。她完全沒有料到牛官會說出這樣的話,有點不知所措,但見到牛官的傻勁,的確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快樂。她不期然泛起含羞的笑容,輕聲說︰「你讀好書,以後再說。」她隨便拿起一本書,在借閱簿上簽了名字就走。牛官雖然不明白桃桃在想甚麼,但他看見桃桃緋紅的笑意,好像得到了她的默許而欣喜若狂。

楊春雲的鞋子已經髒了,黏滿山泥,開始殘舊。那天他跟爸爸吵後,氣得上山採茶,第二天捧著一大籮茶葉回家。楊大叔看著春雲堅定的眼神,始終沒法逼他讀書,就只好讓他工作。楊大媽為這件事慨嘆了很久。太陽猛烈地照射了他好幾年,他絲毫沒有躲懶,有了錢就可以改善生活,有了錢就可以孝順父母,金錢是他的動力,他覺得親手拿著汗水掙來的金錢,比讀書的虛無和遙遠來得真實。他在茶山上曬得泥黑,雖然時常赤裸半身,但仍熱得汗流浹背。有一天中午,太陽熾熱,他就到茶山旮旯裡的石潭去洗澡,赤條條地浸在水裡。剛巧牛官和桃桃上山找他,其他採茶工人就說他去了石潭。他們到了那裡,看見春雲就大聲喊他。春雲驚喜地揮手說︰「咦!你們來了,快下水!」桃桃笑說︰「還小麼,真是長不大的孩子!」牛官對春雲說︰「姑娘大了,別為難她。」春雲笑了一笑,大叫︰「怕甚麼!別理她。你快下來,好涼快!」牛官把背包遞給桃桃,脫掉身上的衣服,只穿著一條內褲,就跳進潭水裡去。桃桃看見他們的傻氣,得意忘形地玩水,又想起童年的事,不禁哈哈地笑了。

太陽是一盞不滅的燈火,她坐在石邊,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書,順著水聲,閱讀一個故事。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八日

2010年8月21日 星期六

〈從賽西湖到寶湖——與洪爺飲茶記〉/望軒

〈從賽西湖到寶湖——與洪爺飲茶記〉 望軒

在銅鑼灣轉乘巴士,好像越駛越遠,深感不妙,於是下車,打電話救助。甄師兄說酒樓就在石塘咀街市附近,我問街上的一對長者,他們指示方向,說一直行就到。原來還有兩個街口才到,我急步跑去,畢竟已經晚了差不多半小時。

上寶湖海鮮酒家,見到洪爺,與他握手以示問安,又有一段日子沒有見面。上次相聚我還未找到工作,今天再見時我竟在學校教了一個學年。與上次相比,洪爺似乎健康了,臉色也好精神。以前讀書的日子在賽西湖附近,如今寶湖重聚,時光飛逝,轉眼有兩年多。雖不是洪爺的得意門生,但他總記得我愛寫作。那時因為對曲有興趣,我問他怎樣填曲寫劇。他叫我買《康熙曲譜》和《中原音韻》,我真的跑去買了一本《康熙曲譜》,先試用粵語韻腳去填。也許因為寫過詩,填過詞,曲就較易理解,但要上手卻是難事,始終規限較多,我填過幾首散曲後,沒法堅持下去。到今天,洪爺仍提著這件美事,問我作曲如何,我倒說了實話︰「還是詞好玩一點,但偶爾也會看看曲。」他又問我還有沒有創作,我回答︰「工作忙,少了。」

與老師飲茶,說近況,追往事,談笑風生就是最樸實的答謝。現今潮流都不重師道,只把教師僅視為一份工作,而學生付出學費,也理想當然地計算應得幾多。老師和學生之間若然只是交易,師生之倫就蕩然無存,生活也少了一層色彩。老師不是要送你一程,而是陪你走一段路。生活固然要吃一吃苦頭,但老師的聆聽和分享就像一杯清水,沖淡眼前焦黑的濃茶。聊天的話,人少更好,這次聚會有甄師兄、車人師姐,還有我、益謙和奧雲。因為小孩要升學,而我們大多教書,所以主要圍繞教育話題。後來,又談到其他同學的去向,在哪裡工作,有沒有繼續升學,誰結了婚,生了孩子等等。茶映照我黑色的臉,我喝了一口,聽他們繼續說話。

洪爺提到常宗豪剛剛逝世不久,他曾經教過師兄師姐《論語》,我早聽過他的名字,可是沒有機會聽他的課。洪爺時常談到一些國學大師的生平事跡,如鄭孝胥、陳湛銓和益謙的爺爺梁簡能等,這些都已很少人留意了。讀中文,除了當代文學發展,承傳國學也非常重要。樹仁雖然傳統,但在這方面確實下過工夫,想學生注意學問之道;只是我們這一代,對學問大多毫不在乎,輕易貶斥前輩的成果,追求偶像作家的虛名,還誇得津津有味。

離開紮實的根基,不但洗脫不了守舊的錯覺,反而忽略了讀書的價值。也許該有這樣的承擔︰書的寶貴在於沉澱情感和思想。如此簡單,但很多人在輕視,包括你和我,所作的都叫人不再相信書的價值。

二零一零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