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09年8月26日 星期三

〈剛好容身的城市空間——記一次大家樂下午茶時光〉/嚴翔衛


〈剛好容身的城市空間——記一次大家樂下午茶時光〉 

文︰嚴翔衛

  從柴灣的面試到中環的兼職,已經折騰了大半天,想找個地方安身,享用一個下午茶,畢竟在城市遊走太疲憊了。直到兩時半都沒有消息,我已知道自己偶失龍頭望,但沒相干,總有天會有人賞識,我不希望心底湧起懷才不遇的老調,於是習慣了強抑自己的疏狂。

  本想找一間咖啡店坐上整個下午,但我總是在那些店舖的門外流連,遲遲不肯進去。由於生活的艱苦,不期然猶豫不決,計算著荷包的厚度,經常打消了雅興,總想找個價廉物美的地方,因此往往進入了四圍皆是的連鎖店。誰不想享用更好的飲食環境,但退而求其次的抉擇卻是平凡人生活的重量。因此,走進了中環干諾道的大家樂,點了一份茶餐︰一串蜜汁燒雞翼、半份西多士,還有一杯即磨咖啡;正是因為走進這間大家樂,我才發現它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意外地享用了一個半私人的空間。沿路走進去,你會看見一面牆凹了進去,放置了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而其中一張是背著外面的。因為我只有一個人,把袋子放在那張椅子,然後勉強欠身進去坐下。我慶幸這繁囂的城市,這吵鬧的飲食連鎖店,能夠有此剛好容身的空間,而且我發現了它的美。

  除了你直視的那一張四方桌外,它的左方是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右方其他本來沒法看見的位置。我喜歡這個小小的空間,可能它本身是經濟的考慮,強行多添一些座位,但它意外地有著一種空間的美感。不管貧富或種族,所有人都可以享用。我偶爾發現一個值得同情的畫面,鏡面反射出其他座位的情況,剛好那幾張四人座位的桌子都各自只有一個人坐著。他們不約而同地坐在外面,我只能看見他們對著牆壁的背影,這彷彿是一個奇景!除我以外,城市下還有許許多多孤獨的存在。也許不只我一個發現了這有趣的空間,我坐著的時候,有其他顧客都偷看這裡有沒有空座。我為這小小的發現感到喜悅,當我繼續吃我的西多士和燒雞翼時感到份外的甜蜜,讀著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時喝一口即磨咖啡,也顯得特別濃郁。

二零零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幽媾》/望軒


《幽媾》
望軒

滾燙的白開水從熱水壺倒進保溫瓶,聲音如溪水流動般清脆悅耳。霧氣不規則地冒升,像一片沉默瀰漫開去。這裡所有的老人都選擇沉默。他們蒼老的往事如煙霧纏繞心中。他們凝神注視著電視屏幕色彩的跳動,從上午到中午都紋風不動,猶如一棵一棵被砍伐過後的老樹盤根。那些殘酷的年輪刻在臉上,紊亂得無法清算。

護士悉心將水盛進杯中,水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涼,然後才遞給每一位老人。他們握在手裡剛好是一種合適的溫暖。這裡只有馬婆婆最用心喝水,她特意一點一點嚥下,讓水自喉頭緩緩滑溜。護士按時給她幾顆藥丸,放在她的掌心,她凝視藥丸的形狀和數量,不知想了些甚麼,突然拍進嘴裡,一併吞下。老人院裡的公公婆婆不是吃和喝,就是做些簡單的舒展運動。他們大多沒有嗜好,閑時玩牌和聊天,重複的日子如秒針轉動。事實上,他們很少看時鐘,一天的長短對他們來說似乎再沒有意義。在他們心中有著另一個計時器,單位是家人探望的日子和次數。因此,他們漸漸忘卻了時間,只專注於當下的每一個動作。這裡也只有馬婆婆從來沒有期待過家人的探訪,談話之間更從未聽她提起丈夫和兒女。平日有空,她會靠近窗邊練習呼吸,打開手製的粵曲譜操曲,聲音感動了窗外的一枝杏花。那襲顫動著的粉紅,像一顆青春的心。

每當醫生和護士聽到馬婆婆唱戲,通常會先讚賞她的曲藝,然後才替她做例行檢查。可是她的要求很高,總是皺著眉頭,反覆地唱著同一句曲詞,務求唱出最優美的聲線。有時她會架起眼鏡,在譜上寫下一些筆記,提示自己注意情感的起伏和呼吸的轉換。院裡上上下下都知道她的執著,也愛聽她唱曲,只有少數固執的老人擺上不屑的表情,仍然不斷讚美任白是永遠不能超越的大師。有一天,一個社區服務的團體來做義工,替他們按摩,一起聊天和玩遊戲。馬婆婆從來不喜歡參與這些活動,她只是躲在一角,沉醉在粵曲裡的故事。以往沒有一個義工能夠接近馬婆婆,但自那天起,她開始被一位青年打動,他不單熱心,更重要的是他在演藝學院修讀,很少青年對才子佳人的老套情節感到興趣,所以他們很自然地談起戲曲表演來。青年在她身上學習到很多學院以外的心得,團體活動完結後的日子,他仍然跑到老人院來做義工,交流粵曲。其實青年更想聽一聽她的人生,但她總是隻字不提。

青年一如以往跑到老人院裡來,問候道︰「馬婆婆,身體好嗎?有操曲嗎?」馬婆婆卻跟平日稍有不同,她沉思,微微一笑道︰「叫我Rose。」院裡的醫護人員和老人家都在背後竊笑,他們還是剛才知道她有這麼一個激情的洋名。青年卻自然地回應一句︰「嗯,Rose。」他又道︰「院長說想搞一個聯歡晚會,大家都預備一些節目,讓公公婆婆玩一晚,他們提議我們合唱一支粵曲呢!」 Rose對於其他人有甚麼表演活動根本毫不在乎,她只感到非常歡喜,那束射燈已在心中的舞台亮起。青年問道︰「唱那首嗎?」Rose點頭笑道︰「對,我最喜愛那首,我們到外面去操。」青年忙問︰「不怕熱嗎?」Rose沒有答話,準備出去。於是青年伸手攙扶,Rose緊緊捉住他的手。

Rose帶他到院外的一棵杏樹之下,微風輕吹,樹蔭如絮,地上的樹影隱約吹亂他們的影子。青年將她的保溫瓶放在樹下,又在她的紙袋中翻出《牡丹亭驚夢之幽媾》的曲譜遞予她,她卻說︰「你看,我唱了這麼多年,早就滾瓜爛熟。」青年笑道︰「也對,平喉子喉?」Rose緊接道︰「子喉。」青年又笑道︰「當然,子喉可難倒我了。」青年忽然覺得,Rose站在樹下,陽光輕輕撫摸她臉上淺薄的胭脂,重染的頭髮顯得格外緋紅,掩埋那堆銀灰色的殘雪,儼然一朵飽歷風霜的玫瑰。

青年偷看她,發現Rose已經入了戲,眼神像杜麗娘一樣,充滿對青春的希冀。他深深呼吸,唱道︰「好似月裡仙降凡塵,佢輕弄絳紗,輕弄絳紗,莫非冷煙蔽月華,她雨中竟自迷途迷途錯歸家。係唔係呀?」Rose搖頭道︰「唔係。」接著黯然地唱︰「我寄寓寄寓在柳陰下,悲風霜乞片瓦。」(大半生都是自己一個,寄居老人院,有甚麼悲哀不悲哀?)

青年把身挨近,作揖唱道︰「非關有意有意苦追查,夜半芳齋送藥茶,妳莫借西廂獻奉茶,我借盞秋燈你小心歸去罷。」Rose又搖頭唱道︰「嘆惜我命如霧裡花,杜麗娘未有家泣孤寡。」又獨白︰「我…我無家可歸架。」(哪有選擇餘地呢?既然老天這樣安排,只好認命罷。好多年了,但八字是一世的。十八九歲時候,所有做女的誰不待嫁呀?你們憑甚麼說我剋夫呢?)

青年覺得她思慮著甚麼,但沒有理會,臉上泛起驚訝的表情繼續道︰「原來妳連家都冇架?世間女子哪有無家之理架。呀,我知啦!」又唱道︰「莫非天仙姐姐妳愛我瀟灑,所以偷偷降落柳生衙,可惜我一介潦倒潦倒既寒儒怕有偏差。」青年搖搖手,裝作不敢。Rose無奈地苦苦一笑,搖頭道︰「你錯喇!」繼續唱︰「既屬有夢鑄佳話,當管不了月夜,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君風華,愛君風華,盼君泣月下,屈居柳陰受霧雨打,盼蝶來活了解語花」(這個青年人跟你好相似。我呀,四十多歲才遇上你,還敢嫁娶麼?你不怕,我也怕被人笑話。)Rose唱到這裡,確是淌下了一滴淚水,猶如朝露,使雙眼更像雨打殘花後的紅瓣。

青年有點驚訝,想慰問她,卻又不能輕易停下不唱,只好道︰「小姐,點解妳忽然又淚隨聲下架。」又唱︰「佢泣訴多風雅,悲逝水韶華,呀,妳欲仿效情花再萌芽。」又獨白︰「妳是否君新寡架?Rose便道︰「唔係…」既想澄清,又感到害羞,唱︰「貞花未嫁架。」青年驚喜道︰「吓,妳未嫁架?Rose又再肯定地唱︰「我獨處深閨未嫁架!」(立忠,別去了,好危險。但你說,敬婷,我會回來,信我。我記得你這樣說,但你為何不回來呢?只是一份工作,要這麼狠心丟下我嗎?六月那件事突然發生,槍炮聲很響亮,我好驚,我試過去找你但找不著,不知你到了哪裡去採訪。腦海裡只是不斷出現你被坦克車輾過的血肉模糊景象,我實在不敢去想。)

青年忽然感到Rose好像唱出了自己的身世。

(日落黃昏的時候,陽光斜照,如薔薇捲開又迅速凋謝。他們身上的光影忽然漸暗,轉眼變成了舞台上昏暗的燈光。觀眾屏住氣息,聽他們兩個表演。在Rose的眼裡,年青時的立忠彷彿站在目前。)

立忠很想親近,唱︰「既是天仙天仙未嫁,咁就亦緣也,福份也!」忽然又感到惶恐,唱︰「哎呀,想落又心中驚怕,想下又心中驚怕,點解會相見相見在蕉樹下。」(你幾時學會唱戲呀?)Rose淺笑,做手安撫,續唱︰「君心休怕,君心休怕,君不記揖拜仙觀下,風吹飛花有心,報與君在佛前為你灑,致令郎拾去我丹青畫。」(那張照片你一直帶在身上,然後也不知所蹤了。我好記得,你說,你採訪粵曲名伶的時候,聽到我在附近哼唱《幽媾》被我吸引住,你竟然傻到偷拍我。如果那時我發現了,一定砸碎你的相機。後來我有一些小演唱,你忽然出現,拿著一壺熱水,還以為是甚麼蜜糖補品。熱水我夠有,傻得你,說甚麼白開水對喉嚨最好。)

立忠既疑惑又懼怕,獨白︰「丹青畫...咁到底妳係從何而來呀?Rose解釋道︰「好心你囉,你何必疑雨疑雲,驚風怕雨呢...丹青畫丹青畫...我生於畫中,緊係來自畫中啦。」立忠道︰「妳來自畫中?莫非妳就是畫裡真真?」Rose三七面讓他察看,道︰「咁你睇真下。」立忠便應︰「咁我真係要睇真下至得啦。」他再三打量,忽然狂喜︰「真係架喎。」(你還認得我嗎?我與當年不一樣了,真認得出我?但我不會忘記你,你永遠都是那副臉,只有更年青,絕不會老。)

Rose的笑如曇花一現,唱︰「咁真與假呢?」立忠險些拖慢了節奏,唱︰「確未有差。」然後裝作把丹青畫掛在樓前。Rose唱︰「祗係腰瘦減。」立忠接應,忙於讚美︰「一般貌似花,丹青仙姿兩瀟灑。Rose拈起手來,注意自己的容貌,好生傷感︰「被冷煙冷煙蓋玉顏,銷毀了鉛華,驟降丹青價咯。」立忠毫不介意,只想忘記所有外事,好好親近對方,輕輕擁著她的肩背︰「咁鴛鴦帳內同夢去囉。Rose一生從未試過跟男人親熱,仍然有著含苞待放的羞澀。她忽然輕推他,欠身續唱︰「我又怕冰肌凍著了郎又怕。」立忠忙唱︰「我唔怕,唔怕。」Rose有點欲拒還迎︰「又怕,又怕,聽二更斷續了兩三下。」二更鑼聲一響,立忠又忽然變回眼下的青年。他伸手裝作領起Rose身上無形的絳紗,絳紗彷彿在青年的手上纏綿拖帶,合唱︰「怕月照香衾,且閉窗莫理他」然後又演作執手帶Rose上樓的模樣,兩人餘音嫋嫋。

院內所有人都鼓掌,而老人的掌聲則特別粗糙。Rose發現自己在跟青年合唱的時候才會在翻出許多往事來,甚至令她沒法入戲,但她卻不再執著。青年只感到她非常用力地握緊他的雙手,同時又輕拍他的手背,泛著淚光,不斷道謝,沙啞地喚著他的名字︰「友鴻…」友鴻發現馬婆婆臉上有種無法言喻的喜悅和悲哀,更感到一份年輕女性所沒有的深情風韻,頓時想起很多事情,說不出話來。

二零零九年八月二十六日.七夕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