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09年5月22日 星期五

分岔路/望軒


〈分岔路〉 望軒

我和小莊在九龍灣地鐵站外的橋上走,正在前往德福商場。他終於收到一個電話,故作冷靜地接聽了,他的手突然搭在我的肩上用力一抓,傳來一股激動的痛。我沿著手臂看去,他的臉容扭曲,雙眼有點紅。他收到浸會大學的電話,宗教哲學系收了他。他掛線,嘆息道︰「唉,跟我預計的一樣。」他要博,但沒有博到更理想的嶺南中文系。那時,我已決定在樹仁學院修讀中文系。我升不上大學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成績才僅僅合格;可他的成績是不俗的,只是不知沾了那裡的霉氣,害得文學科不及格,就如斷了一腿,未能在適當時間堂而皇之走進大學正門,到檢查試卷,升上合格成績後,兜了大圈才撈得過尾位,真的成了遺憾。

我很記得,收到成績單的時候,我轉身向同學豎起了勝利的手勢,笑說︰「我所有科目都合格啊!」那時我對大學沒有火熱的追求,只是求個合格,對自己有個交代,從沒有好好為自己打算,一味心存僥倖。保兒老師曾經提議我們找條後路,我也毫不在意。保兒老師曾經介紹過樹仁,聽到是一所私校,就輕率放棄了,因為私校昂貴,而且被人看不起。天真的笑容還未收起,我便注意到小莊呆看著成績單,臉上是一塊強忍著心酸的神情。我從沒有在他的臉上見過這樣的神色,原來他的成績不錯,卻在文學科上滑了鐵盧。也許最無奈的是文學科靜儀老師,我倆是文學二子,能稱得上是專長的便是這科,偏偏步了古代文學家的後塵。

他對古典文學興趣不大,因此不打算和我一起讀樹仁。從此,我們在這個重要的關口踏上了分岔路。他的確經常和我討論宗教和哲學,但說到底,文學才是生命之火。這些日子,他是如何放下,我又怎樣度過的呢?我們都有預備,這兩條路都不好走。

那時我們都喜歡在網上玩占卜遊戲「孔明神數」,輸入三個中文字,孔明就會給予回應。我們的路會怎樣呢?記不起輸入了甚麼文字,只記得孔明深刻的提醒︰「急急回首,勿誤前程。」

記2004-2005年間事
執筆於約2009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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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曾經有一刻想寫大學生涯的自傳,不過小莊曾說,年老的人才寫自傳,寫自傳的人會離開,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是三分鐘熱度,終究寫了兩篇就停了筆。第一篇就是這篇〈分岔路〉,記述了我和小莊中學畢業時的一些重要片段,相信那一幕十分關鍵,所以他的表情我還記得。此題原為章節名稱如今抽取出來,自成一篇,以作追思。(2013年)

2009年5月21日 星期四

〈魚蛋〉/望軒

〈魚蛋〉 望軒
游魚上釣肉隨砧
身惹咖哩苦不堪
叩首哀求別串我
浮沉難定未安心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一日

2009年5月20日 星期三

〈二十七號〉/望軒


〈二十七號〉  望軒

事隔多年,再次進入課室,已經不是那回事了。究竟是甚麼令我走上這條路呢?命運真愛作弄人,從前曾經堅決地說︰「我絕不會當老師。」因為我認識自己是一個不愛說話、拒絕成為焦點的人,而且我想提起夢中的彩筆,創作詩歌和小說。可是,夢想怎能輕易實現?生活逼人,為了賺取外快,大學時開始幫學生補習,慢慢地,好像身不由己踏上了教育的道路。

大學四年以後,究竟我抱著怎樣的心情修讀教育文憑,恐怕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是自己一無是處,又或者仍想陶醉在文學的世界吧!此刻心情很複雜,像教師桌一樣紊亂,書簿和工作紙堆積如山,壓在心頭。每當我看見同學被無關痛癢的瑣事煩擾,心就痛了。我們長大了,終於知道時間是怎樣被偷去的。既然時間這麼寶貴,為甚麼還要容許益處甚少的工作糾纏我們的生命呢?實習初期,踏進課室,緊張得很,同學看在眼,自然偷偷地取笑我。久而久之,我漸漸發現做老師的先決條件是厚臉皮,但偏偏我臉皮薄,無法揮灑自如,說話和動作都生硬呆滯,處事缺乏原則,態度也不夠堅定。我好像要在課室裡重新學做人,裝作一個可被模仿的角色。

這時代的學生與當年不同了。他們生活在電子世界,習慣在網絡上溝通和學習,節奏快,範圍廣,現代老師要配合,不得不追上潮流,從多媒體上著手,用簡報、音樂、圖象、影片等方法,但這樣的中文教學已被干擾得滿腦雪花。我運用了一段時間,連自己也麻木了,跟學生之間的距離雖然不遠,但中間就好像隔著一層網。我試過不用這些高科技設施,但效果更不堪。我沒法帶動課室氣氛,同學也覺得難以跟進,睡的睡,呆的呆,聊天的依舊聊天,也有些同學只是盲目地抄筆記,我只是站在他們的面前,慢慢變成了黑板或簡報的一部分,寂寞地獃著。那時我教的是李白《將進酒》,想浪漫,想灑脫,解開高科技的束縛,但卻受著自身能力所限,教得毫無神采,真是愧對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李白就是藉此抒發時光易逝、人生短促的感慨。」我緊緊地握著麥克風,拘謹地說著。已經二十四了,要開始尋找工作,面對社會,但我還是不長進,有空的時候仍不願尋找空缺,攤倒在工作間的桌上,沉迷在小說世界之中。日後工作,早出晚歸,時間就過得更快了。我肯定會成為一個沒有衝勁的教書匠,每天拿著一枝紅筆批改作業,一天一天消磨生活的厚度,但明天又一層一層累增,一生有做不完的工作。某日,有一位女同學興奮地對我說︰「今天我生日啊!」那是完全屬於青春的笑容,而我的女性朋友都對生日存有恐懼感了。她忽然喚起了我的中學記憶,那些生日聚會,幾時有過時光易逝、憂慮生活的感嘆呢?那些日子仿如擦膠碎一樣,被時間的巨手一掃而空。他們小息時聊天、玩樂、嬉笑,我總是幻想著能夠成為他們的一份子,我甚至以為自己就是點名紙上因退學而空出來的二十七號。沒錯,上課很苦悶,但當年我也是呆坐在課室裡,聽老師的自言自語。「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那為何現在卻無法獲得單純的歡樂?如果可以脫下西裝,穿上便服,丟開甚麼聆聽、實用文,或是說話練習,同去追求生活的各種可能性,雙方會否得著更多?這些練習真能令人進步嗎?李白知道自己的天才,不考科舉,讀自己喜歡的書籍,寫自己性情的詩歌,而此刻我們在做甚麼?我們相信的、追求的事情,為何與所做的總是不一致?

大學的時候,我抽盡時間閱讀,甚至到其他大學旁聽,那些日子恐怕已經再沒有了。不管晴天或雨天,當年我只想追求自己的文學生涯。天未光的時候,我背著書包到九龍塘旁聽求學,聽大學教授指導李商隱詩;到了在大埔修讀教育文憑的日子,一下課我就趕著過海,登上寶馬山,回到母校,參加《紅樓夢》讀書會。李商隱和曹雪芹彷彿是一片墨綠、一點赤紅抹在心頭,他們超越時空地影響著我。記得中四那年剛開始上網,偶然遇到李商隱的詩句,朦朧而淒美,敲響了我的暮鼓晨鐘。到中六時又聽到中史科老師閑時講述神瑛使者和絳珠仙草的奇情故事,深深地迷戀著。眼下的學生除了少部份還有夢,陶醉在美好的精神世界之外,其他學生都像油印紙的通告一樣,千篇一律,刻板而缺乏色彩。老實說,我多想用文學喚醒他們。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在我自己成長的過程中,何嘗沒有渾渾噩噩地度過?想深一層,那段日子不是混沌,倒像是潑墨一樣飄逸。能夠奢侈地虛擲光陰,那可是青春的明證啊!我豈能揠苗助長呢?我彷彿看到自己坐在課室的一角,呆頭呆腦地抄寫著我自己所教的東西,沒有任何思考,沒有任何感受,每天只是期待著小息、午膳和放學的鐘聲。靜止的空氣裡,我聽見風扇扎扎地搖晃,粉筆書寫時斷落的聲響,甚至窗外的蟬鳴,那些青澀的氣味撲進鼻子,一輩子都沒法忘懷。小息時,同學們在談天說地,我從旁偷聽,情不自禁時也會噗哧一笑。有次鐘聲響起,方才發覺自己忘了開儲物櫃,拿取上課用書,結果被老師罰抄課文,心有不甘,午膳時又因同學太吵,全班再被訓導主任罰抄校規,我頓時失聲痛哭。女同學都鄙視我的軟弱,嘲諷我道︰「罰抄而已,不用哭吧?」我的初中生涯,因為太多無奈和無辜的罰抄,文心頹然將死,如被捏縐的一團廢紙,拋棄在地上。校園的詩意生活被破壞了。同學愛笑,我偏偏易哭,但我不易被人察覺,藏起自己,靜觀身邊事物的變化,暗中洞悉一切。因同學的歡樂而微笑,又因同學的吵鬧而落寞。也許因為這樣,很多感情或思緒都纏繞在腦海,蘊釀在心中,日子久了,就化作墨水從筆端瀉漏出來。大概在他們那個年紀時,我的水平還沒有他們那麼高,起碼我中四的時候連完整地表達意思的語文能力也沒有,考試和作文都屢次不合格。至於後來我在文學上突飛猛進,走上中文系的路,恐怕以前的老師都從未預料過,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的畢業成績還不錯,指導老師很欣賞我的畢業論文,鼓勵我去考研究生。本來對學術研究抱著消極的態度,加上家庭財政上的困難,早打了退堂鼓,但身邊的好友也陸續勸我別當老師,浪費了好資質,畢竟我是軟弱的,好像多少有點動搖。我正面臨三岔路口︰教師、研究生,還有心底的詩人作家。或者這三個方向沒有絕對的衝突,但我卻感到十分迷惘。成長的軌跡未免太耐人尋味了。

我穿著西裝,拈起粉筆,或者在鍵盤上按鍵,講解書本上的紅字,有時為了愉快學習,上課前會講一些不好笑的冷笑話。我總覺得自己不像老師,我遇過的老師都不是這樣,是時代,抑或是我的稚嫩解構了教師形象?其實這並不是我,我應該坐在課室裡聽講,甚麼都不理,每天只是愣頭愣腦地坐著走著,沒有社會煩惱,沒有生活負擔,我就是我,我就是已經不存在的二十七號。

李白的愁太多了,我不喝酒,光喝他的詩,能夠銷除亙古的憂愁嗎?那些無聊的練習或工作紙不但折磨學生,也折磨著老師。其實學生都知道我的無奈,可是,人在學校,身不由己,師生都不能倖免,我只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共同進退的。但我的心底卻是多麼的矛盾,精神有時像一條幾番拉扯和鬆弛的橡筋。在這互聯網的世代,學生抄功課簡直易如反掌,所以我特別強調欣賞和創造的能力,這才有助他們走將來的路。有次同學機械似的做完一些練習,竟然有一兩位同學在下課後私自跟我分享文章,也許他們對我批改作文有了信心,這是多麼令人安慰的事。我非常認真地看他們的作文,每一篇都讀兩三次以上,反複地看,揣摩他們的心靈世界,我甚至視自己為他們的讀者。一般人展開寫作的路程,首先不是思想的深度,或技巧的高超,而是有沒有讀者。除了批改和評語,更有意思的是「對話」;又有另一位要補默的同學,默書前她遞了一本書給我看,怕我等待的時候會悶,可以慢慢翻看。那是徐志摩的詩集。縱使她還未背到《再別康橋》,但這又何妨?我教過這一首詩後,她感到興趣,主動去追尋詩人的蹤跡,這不是最理想的中文教育嗎?學生願意閱讀和寫作,還有甚麼好強求呢?我們應該信任學生,讓他們自己成長,不必狂喜,不必憂慮,但要做到不動心的境界,談何容易?

縱然不想長大,但始終還是大了。實習的時候,每天都要走過一條單車徑,重複自己的生活。想不到才兩三個月,感覺會如此強烈。每天都胡思亂想,我很快就會像粉筆一樣,消磨了時間,餘下那不為人知、棄置在一旁的一顆心靈。這條單車徑是通往小學母校的必經之路,那些樹蔭,那些春風,那些鳥啼蟲鳴,那些怕醜草如何低頭不語,那些行人如何用報紙清理小狗的糞便,每天依舊出現在眼前,好像這麼多年來從不間斷地上演,而我的童年,我有過的夢想,會否一樣不會消失?有一次,我的學生要作一篇「XX笑了」的文章,但我卻漸漸忘記了笑應該如何從心而發。直到有一天,早上回校,單車徑上的清潔嬸嬸仍舊打掃頑皮的落葉,發出苦口婆心的沙啞聲。我循聲望去,正看見放著兩個藤籃的手推車一時站不穩,在斜路開始直衝下去。她發現的時候,笨拙地跑,怎樣都趕不上,幸好手推車沒有傷及途人,只是鏟進了草叢中,驚起一隻身份模糊的粉蝶。清潔嬸嬸看一看四周,發現我正凝望,就拉開口罩笑了。陽光照射著她那黝黑的皮膚和蒼老的皺紋,笑得自然而燦爛。我看在眼裡,也會心微笑地對她說︰「幸好沒事啊!」究竟我執著的、迷惘的是甚麼,使我忘記了小學時在單車徑上與同學各種嬉戲的情境?我的小學被殺了,課室的桌椅都粉碎了,單車徑沿路的怕醜草還在羞澀嗎?這天回到學校,繼續我未完的實習,早上進入課室整理電腦錯亂的煩惱絲。課室空無一人,沒有半點聲響,我又彷彿再次看見自己是那個二十七號,坐在課室的中央,他瞟了我一眼,然後沉默地低下頭,繼續翻看教科書。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日 初稿
二零零九年五月二十六日 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