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3年8月13日 星期二

讀陳子龍詩兩首札記:〈九日登一覽樓〉與〈避地示勝時六首.其三〉/望軒

讀陳子龍詩兩首札記:〈九日登一覽樓〉與〈避地示勝時六首.其三〉

文:望軒

初次接觸陳子龍的詩,是〈九日登一覽樓〉與〈避地示勝時六首.其三〉兩首,以前聽過陳子龍之名,乃因柳如是。只讀兩首已叫人不能輕看,手筆非凡,特別是前者,三流詩人不能為。

〈九日登一覽樓〉  陳子龍
危樓樽酒賦蒹葭,南望瀟湘水一涯。
雲麓半函青海霧,岸楓遙映赤城崖。
雙飛日月驅神駿,半缺山河待女媧。
學就屠龍空束手,劍鋒騰踏繞霜花。

國家大勢已去,首句一個「危」字已點出其不安。樽酒不是雅興,更似消愁。賦蒹葭是象牙塔之事嗎?只為兒女私情嗎?「危樓」已渲染了氛圍,蒹葭取意如何,大家是求不得之意,美好的世界在彼方,有很大距離。詩人欲求甚麼?希望甚麼?或許頸聯的「雙飛日月」有意無意間可拼出個「明」(代)字,而半缺山河也指向國家危機。可以這麼說,陳子龍登樓一覽,遠眺縱目,眼見國家已非昔日的美好,甚至走向滅亡和虛無。「南望瀟湘水一涯」,還有「岸楓遙映赤城崖」的「遙」字,「雲麓半函青海霧」的渺茫感,可見詩人看不見未來,過去的時代也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最後四句,咬牙卻忍著淚,有力但麻了痺,終歸無奈。「半缺山河待女媧」值得玩味,詩人借用神話的典故是出於諷刺其他人採用荒謬的方法處理國家問題,還是陳子龍對國家還有一絲盼望,「待女媧」象徵「期待」能挽救國家的人,可以煉石彌補社會的崩口?抑或有其他的解讀方法?我自己的解讀是陳子龍仍有期待,只是感到無力,引出末句的「學就屠龍」而「空束手」,「劍鋒騰踏」卻「繞霜花」,所以登一覽樓所看的,是遙遙無期,遙不可及的美好世界。

另一首:

〈避地示勝時六首.其三〉  陳子龍
故物經時盡,殊方逐態新。恨無千日酒,真負百年身。
芝草終榮漢,桃花解避秦。寥寥湖海外,天地一遺民。

據稱這首〈避地示勝時六首其三〉是較為晚年之作,如果是真的,就比較能解決我在兩首詩讀出的態度之差異。陳子龍在這首的力度彷彿釋放了出來,不再像上一首那樣期待著某一天的轉機,相反地,他一句「故物經時盡,殊方逐態新」反映出他始終要正視歷代興廢的問題,已明白到無力挽回國家了。再看「恨無千日酒,真負百年身」,「千日酒」無非是為了麻醉痛楚,從恨酒到恨國家,然後又恨自己,辜負了自己的人生。陳子龍好像把放棄了自己,事實上國家的衰亡叫他無處容身,無法在世上得到認同。末句的「寥寥湖海外,天地一遺民」寫得極好,同樣渺茫,卻已身在其「外」,仿如被「遺」棄一樣,一些字眼暗示出何其軟弱的心理。上一首詩尚且可以面對困難而無力,但這一首連面對的資格也沒有,甚至已不是你主動「避」世不避世的問題,而是你無端端被排除在世界之外。

兩首詩都從不同時期,不同層面寫出人生的無奈,面對國家問題時,渺小的身軀虛弱無力。可以留意的是,〈九日登一覽樓〉登上高處,垂直的距離再遠,「身」仍在其中,而「心」也在其中;〈避地示勝時六首.其三〉則避到遠處,水平的距離不用很遠,「身」已在其中外,而「心」也在其外。陳子龍的「身」「心」安放何處,讀者值得細味。


二零一三年八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