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2年9月8日 星期六

〈立〉 / 望軒


〈立〉 望軒
直到我們披戴黑夜
靜坐 守望
身比樓更高
心比燈還亮

8-9-2012
「《字花》徵 詩.極短篇 送給 反國教朋友」稿

2012年9月2日 星期日

〈止〉/望軒


 〈止〉      望軒

  我乘坐計程車駛入山中,山路顛簸,牙齒多次上下碰擊,不但話不清楚,連顎骨也酸痛起來。可能因為這樣,我回答司機好奇的提問時,話語都被磨碎,彷彿他沒聽見我的話。當然,山路崎嶇,我沒理由要求對方在倒後鏡中注視我嘴唇的蠕動。我望出窗外,似乎外面是另一片寧靜,不過汽車的引擎和車輪聲音卻在我的身體內發動。我的心律在不規則地抖動,我一直被納米般微小的恐懼纏繞,但我有理由相信它在某一天會像核分裂一樣爆炸,不然怎樣解釋我會歎出一朵蘑菇雲形狀的口氣。家人說,我老是想得太多,早晚會出問題,相信問題已經存在了,或許司機並非聽不見我的話,只是不明白,沒答上嘴。正好,連自己也說服不了的理由,其實毋須宣之於口。我可以預料,任何人都會不斷勸我要多穿一些衣物,天氣太冷了,所有話都是衝出蘑菇雲而來。

  到了,應該說是找到,鐵絲網上掛著指示方向的木牌。我付了錢,司機的表情很複雜,但計程車拐彎離開時卻很簡單。我推開半掩的鐵絲網走進去,小徑上有足印,足印上有死去的黑蟻。兩旁的雜草枯枝不斷搔癢我的小腿,彷彿昆蟲叮咬,甚至吸啜我的血液。前面的屋舍,外牆是一片粉灰色,大概就像骨灰的顏色。即使在空氣似乎特別新鮮的清晨,也不要期盼它能煥然一新,照片始終是照片,但我抱怨自己曾經天真地相信網上圖片。我推門進去,見詢問處上的問字打了一個交叉,網上雖然沒有這幅圖片,但流傳出來的言論卻早有所聞。我既然要來這裡,就沒需要疑惑,因為理論上,踏出家門時,心情就一直蘊釀,甚至早已開始了。我只從背包裡取出一張申請表,職員仔細閱讀,在紙上填寫了甚麼,蓋了印,就帶我到儲物櫃前。我把背包放進去,職員遞了一套白袍給我,待我更換衣服,關起儲物櫃後,我把鑰匙交給他。我披著的白袍十分單薄,束了腰帶,但感覺還是跟赤裸沒兩樣,空空如也,冰涼徹身尚未令身體失去知覺,反而白袍和身體輕微磨擦時的觸覺,更叫我意識到某一寸局部的肌膚。我無端地勃起了。

  進入空堂,那裡只有幾個人在靜坐,他們也穿著白袍。我盡力放輕腳步,正在挑選一個合適的位置。眼下的女子很年輕,她梳起了辮子,胸部雖然不算豐滿,但她肯定也有那種和我相似的意識,她的乳頭尖起了。我承認只是想像,我根本無法想像女生對身體的觸覺和自己有何分別。我選了她身旁的一張坐墊,見她合上眼,腰背筆直而自然,我學她那樣靜坐。我合上眼,其他人也是同樣安靜地坐著,甚麼都沒做。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右眼窺看她,她還是這樣坐著,胸口微微脹大,之後緩緩平復,周而復始。我再嘗試合上眼睛,彷彿還能看見她端坐在眼前。呼吸,起伏。我聽見微弱的呼吸聲,聲音越來越大,不只是她一個人,是空堂上幾個人加起來的呼吸聲,也許現在已經坐滿了整個空堂。空氣熱鬧地流動著,但我不敢張開眼睛。氣流黏住我的身體,氣息也在耳際縈繞,為甚麼它們還在我的身邊打轉,浮遊的軌跡紋亂,已經環過我幾周,雖然在呼吸,但鼻孔似乎一直閉塞,空氣不曾進入過我的身體。我知道我在進步,我意識到我吸入了一點涼快的空氣,清晨的游絲撩動我的鼻孔,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噴嚏。聲響異常巨大,在空堂裡迴音極亮,我很想道歉,但立刻止住嘴巴。其他人還在如常地安坐,我瞥見旁邊的女子,她卻被我吵醒了。畢竟是我的錯,我不應懷疑她專注的能力,她向我厲了一眼叫我深感內疚,同時竊自歡喜。我只向她點頭,以示道歉,但她轉眼已閉目,重新靜止自己。她的那一眼已經印在我的腦海,在這裡,她一定知道說話和對望都應暫時止息,更何況是嗔怒和厭棄,不過她很快就能接納自己,甚至控制自己。或許,她比我想像中逗留得更久。

  我想再合上眼的時候,我察覺到額頭冒了汗,而且一顆汗珠像蒼蠅般停在那裡。老實說,我還有點餓,沒料到早餐不久就統統消化掉。我悄悄地站起身,離開空堂,這裡沒有掛鐘,天色大概已到了下午,時間確實不尋常。空堂後面連接草地和山林,葉子散落在屋舍的木板和石地,有個老伯正在用掃帚清理,沙沙作響。我經過睡房,這裡是另一個空堂,有些人已經攤開了蓆子在午睡。

  我在飯堂斟了一杯水,水流過喉嚨,進入肚子,填飽了半個胃。我開始感到無聊,我來這裡幹嗎?現在,我眺望山頂,空無一人,又看見樹葉飄落,落也落不完。突然,無事可幹,渾身不自在。那個老伯無聲無色地走到我的跟前,若無其事地把掃帚交給我,到底發生甚麼事?他沒說一句話,也沒望過我一眼,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我有一剎那想把掃帚擲回去的衝動,甚至想用膝頭將它一分為二。然而,掃帚就在我的手上。葉子仍然很多,我開始掃地,每一個動作就有清脆俐落的聲響,一沙一沙地劃破這一帶的平靜,只是我沒料到來回幾次,掃帚毛長出黑色的斑點,我仔細一看,原來掃帚毛刺穿了黑蟻的身體,而且屍體碎得稀爛模糊。夕陽照著樹蔭,投映到地上的巨大斑點彷彿在爬動,有一刻我想像成黑蟻的復仇,但願不會造出這樣的惡夢,畢竟睡房就在旁邊。也許相對於自我,我不應該太過看重牠們的生死,不過我有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感受,連進食其他身體較龐大的動物也不曾存有過的。

  樹林裡傳出似曾相識的呻吟,不像任何動物的叫聲。那種聲音很原始,也很遙遠。在我來之前已經搜集過不少資料,鼓起勇氣前來已經不容易,若說要進入山林,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些人談起自己的見證,有的說逗留了數十年才完成,有的幾天就達到。像我這種內心充滿幻像、愛胡思亂想的傢伙,不知要退修多久,才能享有那超越萬有的高度。雖然,來這裡的人都抗拒經書,但他們都存有某種信念。當大家都不再唸經,只是沉默靜觀,起碼相信誰都有超越軀體的本能。我每掃地一聲,內心就越恐懼,到底我得到甚麼,捨棄甚麼,才能獲得那個狀態。假定一切消失,融入自然,我所存的是虛無還是喜悅?我放下掃帚,嘗試用手去撿樹葉,掉進藤籃裡,此刻我和夜色一樣困倦。無數失敗或中途放棄的人都帶著比從前更不安的空虛離開,若是把一直蘊釀的內語釋放出來而不成功,誰都知道前功盡廢。究竟要做什麼,至今沒有人知道,大家都在摸索,但見證者告訴所有人,內語融合了自然,就能夠到達天堂的高度。我需要體驗,觀照我讀過人世間流傳至今的所有經書。每一隻動物,甚至每一片樹葉我都沒有命名,但我卻熟悉牠們,最終我熟悉牠們比熟悉經書還要深入。花草樹木的枯榮,生物的長大死生,牠們告訴我的消息越來越重大有力。我的皮膚在不知不覺間和樹木一樣粗糙。老伯死了多年我也無復記得。我掃地也不再有昆蟲為我而死。

  沙沙,沙沙。女人終於走到樹林,脫下白袍,懷著鬆馳的胸部緩緩地走進去。沒多久,她發出一陣古老的內語,所有生靈都有所呼應,我彷彿重新回到在母親的子宮裡,頓時,我也脫下白袍,一步一步走進去,在一棵長滿枯葉的老樹坐下。我嘗試發出心內的呻吟,兩片內語和眾生融和,喚醒了老樹上的所有枯葉,牠們逐一張開翅膀,紛飛。

二零一二年九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