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1年5月16日 星期一

《單鏡寫真》(四)/望軒

《單鏡寫真》
杜子軒(望軒)

(四)
旺角從街頭到街尾都是人,流動的人頭成了一團烏煙,簡直令我喘不過氣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沒時停,這一頭七嘴八舌的怪物,能同時說出多國方言,誰都無法聽得明白。我們經過正在修路的十字路口,馬正健和區志匡交談的內容我一點也聽不見,只見他們的口形在蠕動,然後正健回頭對我微微一笑。

「怎麼樣?」我疑惑,問。

「沒甚麼,笑你最近古靈精怪,你和朱韻有路?」正健曖昧地說。

他劈頭直說,想迴避話題,卻衝口而出︰「痴線!有馬路呀?一陣亂講,你死硬!」我又做了一個割喉的手勢。如果她在的話,那可糟糕了,幸好她和慧珩先逛「新之城」,待會再會面。昨晚設想的時候,心裡有點緊張,彷彿將要和她兩個人約會,但這天跟正健和志匡一起,心情平伏了許多。這份熟悉的感覺似乎消失了很久,如今重新凝聚起來。

回過神來之際,行人的喧鬧好像擴音器的聲量逐漸調高。如果聲浪能發電的話,恐怕香港能亮起半個地球的燈。人們總是說不必要的話,我們習慣在網上溝通,能同時和很多朋友聯絡。互聯網是偉大的發明,就只有老餅才反對它。朱韻選擇用信紙和我溝通,她一定也厭惡這世界上的噪音,儲物櫃是我倆的世外桃源,我委實不應該拆毀它。

我們三個先到波鞋街,馬正健試穿最新款的球鞋,在狹窄的店舖裡裝作假身和跳射的動作,完全無視他人的存在。一些鄙視的眼光在附近浮游,他不覺得難堪,只是低頭看球鞋,在原地緩緩踏步,測試鞋底的氣墊,看來十分滿意。「這雙吧!」我迫不及待替他拿主意,聽後他才捨得付錢。當正健掏出兩張五百元紙幣,區志匡竟然大呼小叫︰「有錢仔,請食飯啦!」事實上,志匡到信和買漫畫時也同樣一擲千金,不遑多讓。離開時一袋二袋,花費幾乎和球鞋的價錢相若。要是生在他們家多好,不用很有錢,只要父母願意給零用錢已經阿彌吉蒂了。沒錢的戀愛就像玩爆旋陀螺失去拉條一樣,無論陀螺可以轉得多快,但都沒法全力旋動。

志匡接到電話,確認了時間地點後,立刻前往某大廈樓上的咖啡室。我尚未適應咖啡室的氣氛,一個本應輕鬆的地方,我反而感到侷促,大概是預料到價錢不便宜。這間咖啡室的裝潢比較簡陋,座位和座位之間的通道不夠寬闊,環境不特別舒適。侍應引領我們,坐在沙發上的是朱韻和施慧珩,她們正對著眼前的鏡頭微笑。朱韻笑得很甜。慧珩知道我們來了就大力招手。慧珩穿著背心,她的胳肢窩竟然出奇地刮得乾淨。這時,拿著數碼單鏡反光相機的男孩才緩緩轉身,原來是林以熹,肥林!我幾乎忘了他,一直沒為意,我們六個,不正是暑期梅窩宿營的組合嗎?平日肥林上課,一直處於沉睡狀態,不說彷彿不曾存在似的,但拿起照相機就判若兩人了,像平凡人變身成英雄,卡通片的故事都圍繞著他發生。

我們點的午餐來了,不論食物賣相如何,他都會拿起照相機,單眼對準,咔嚓咔嚓那樣拍下生活的點滴,平平無奇的事物經過鏡頭,彷彿舖上一層莫名奇妙的美感。沒錯,他喜歡拍照,可是他甚少把照片傳給我們,幾乎欠人一生一世。慧珩剛想起來,就催逼肥林︰「喂,上次宿營的相你還未給我喎!」當然我們也附和從未收過,攤開手掌追問︰「相呢?相呢?」他如舊說︰「未有時間呀!整理好再給大家。」然後就拉開話題。朱韻雖然微笑,但我看得出她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

這時肥林拿出手提電腦,說︰「先在電腦看看,今晚再傳給大家。」我們都不相信,嘲諷他沒信用︰「係至好講!」不過,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把頭靠近螢幕,相片逐張逐張放映出來,很自然地談到那天的笑料。

那天中午,太陽像一枚十元硬幣擲到天上,耀目的銀光非常刺眼,但我隱約能瞥見金銅色的紫荊花在燃燒。當日的天色很曖昧,我們到達梅窩,進入房舍時發現環境跟當初預覽的照片並不一樣。我們感到被騙了,正健和慧珩想去理論,但肥林卻阻止他們︰「算啦,早料到,這種事見怪不怪了。」名不副實的事彷彿成了宿營不明文的規定,而照片大概是騙人的定格。

我們六個人,起碼要三間房六張床,但這裡只有兩間單人房,一間雙人房,合共四張床而已。肥林看看環境,提議︰「慧珩和朱韻兩個女孩子用一間,應該沒問題吧?」她們沒有異議。他建議把雙人房的兩張床拍在一起,四個男孩子就合力把兩張床拼成大正方形,肥林說︰「這裡可以睡三個,又可以在上面玩,多好!成了,餘下的房間是我的。」我們三個男孩子當然同聲反對,肥林說︰「一起睡,你們哪夠位呀!」其實他胖不到那個程度,但他也說得有理,況且我不太在意,因為宿營,本已不打算睡。

時間在骰子轉動時悄悄地消磨掉了,我們重複玩了些棋子和卡牌遊戲,如今除了笑聲,沒法記起確實的內容,但看著這些照片,我們都能延續一些話題。若說印象最深的,莫過於馬正健說的鬼故。我們圍坐在正方形的床上,床舖是巫師的祭壇,被子像河水流過我們的身上,朱韻摟著的枕頭已經變形了,連慧珩也瑟縮起來。正健說完,本以為告一段落,沒想到區志匡也興之所致,說要講伊藤潤二的驚慄漫畫。他講完〈人頭氣球〉和〈長夢〉之後,那晚大家都不敢睡,連窗子也不敢多看一眼,彷彿窗簾外面漂浮著與自己的樣貌相同的氣球。正當我們嚇得心慌之際,肥林不詭地笑了一聲,說︰「故事都是假的,有甚麼可怕?看我這的!」這時,他拿出數碼單鏡反光相機,選擇以前拍下的一張相片給我們看,照片中的人都對著鏡頭笑,但身後卻走過一個沒有臉的小孩,我們「唓」了一聲︰「不過是那小孩跑步太快而已!」於是把被子窩在肥林頭上,瘋狂虐待,連朱韻也拿起枕頭抽打他。肥林連忙喊叫︰「打還打,別壓壞我的相機!」

醒來時,我才發現原來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志匡和正健還在夢中,我離開房間,看見肥林在外面拍早晨的景色,朱韻和慧珩在廚房裡忙東忙西。我走近廚房,慧珩卻推我出去,說︰「這裡有我們就行,差不多了,快喚醒他們刷牙洗面。」廚房裡的慧珩像賢淑的主婦,朱韻的手勢反而有點笨拙,她和慧珩一起做出豐富的早餐。我們這班男生都嘖嘖稱奇,沒想到慧珩竟然這麼拿手,餐蛋治和火腿通粉都很美味。我卻不識趣,在雞蛋裡挑骨頭,差點開罪了她,嫌棄嘴裡的麵包烘得太焦,慧珩厲目一視︰「下次你來做。」我忙止住了話,朱韻便說︰「撕去它就行。」說著,她為我撕下烘焦了的麵包皮,指尖很纖幼,沒有塗指甲油,但看上去是晶瑩的粉紅色。

我平日說話不多,但一開口就很容易咬到自己的舌頭。下午到沙灘玩,因為口不擇言,被他們扔到海水裡去。水花在我的身上四濺,我連忙抹臉吐水,睜眼眺望,朱韻隨即笑逐顏開,她的笑彷彿是金色的。直至水花的金子也褪色,灘岸開始暗湧,我們才回到宿舍,預備晚上的燒烤。我們換過衣服,披著大毛巾,直到燒烤爐點燃起來才暖和一點。男生在一旁起爐,她們則在廚房清洗食物,用錫紙把菇類、蕃薯等裹住。朱韻把盤子捧出來時,好像抱著一堆銀色的石頭,我前去幫忙,伸手接她的盤子,指尖竟似乎碰到甚麼柔軟的東西,好像那裡,我不肯定……但僵硬的手指彷彿被某種彈性融化,我分不清她臉上的紅暈是曬出來的還是有甚麼原因。那一刻好像延續了整晚,爐火彷彿永恆不滅地燃燒。到了今天,他們還在笑我燒焦了很多食物。

心也焦了。

那個暑假是我學業生涯中,第一個期盼著開學的長假。暑假期間,我們偶爾在網上聯絡,無疑我是有點想見她,她時常在我的腦海浮現,我甚至為著開學第一週編排座位的事祈禱,無奈事與願違。不過她跟女生坐,總比跟男生好。她坐在窗旁,我最喜歡看窗了。


他們在笑,所有的笑臉都很熟悉,有份丟失後再重拾的親切。這些都是我的朋友,為何好像重新認識似的呢?至於妳嘛,在我偷望妳的時候妳偷望了我。雖然迴避了眼神,但卻像偷情一樣,我倆彷彿在他們的頭上,輕輕地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