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1年2月16日 星期三

《單鏡寫真》(一)/望軒

《單鏡寫真》
杜子軒(望軒)

(一)
我是末代會考生,曾經聽很多人說,升上中五以後要開始發奮讀書,但我懷疑這句話不過是用來哄小孩讀書的一個方法。起碼,在班中看不見誰有改變的跡象。我們和去年一樣,只是坐在課室裡,聽老師說明逐頁沉悶不堪的知識。成績最優秀的同學就是不斷抄筆記的那個書呆子,他從不發問問題,其實我們也沒有一個會發問。不知應不應該說,有句話叫「皇帝不急太監急」,老師和父母時常發牢騷,把會考說成人生唯一的出路。這個想法太過時了吧?現在有很多文憑課程做後路,同樣可以升學,大不了就自修重考,或者讀那個甚麼三三四的學制。雖然我不清楚那是甚麼一回事,但反正哪裡都一樣,總之不想出來社會工作,坐得一年就一年。基本上出路那麼多,我們不需懼怕那個會考。

我讀的萬華中學以前校風不錯,但自從鄧主任中風離校後就不如從前了,連帶成績都一直下滑,會考沒有出現過幾多優良的學生。可笑的是,虧學校還敢避重就輕,掛出顏色奪目的橫額,說甚麼正增值,甚麼合格率持續上升的空話。即使學校說了謊,街坊也不知道真相。其實,我不清楚校風和成績有甚麼關係,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不過,肯定的是鄧主任還在做訓導的時候,我讀中一時很多學生都純如綿羊。人們說萬華中學是屬於Band 2的學校,如果這也只是Band 2的話,我不敢想像Band 3究竟會怎樣了,或者Band幾對學生來說都沒有關係,得到榮譽的可能是學校和父母而已。我們並非完全不讀書的學生,真正讀書的日子就是考試前三天,一般日子沒有人會認真看千篇一律的教科書。我們唯一欣賞的教科書,就是多圖片和多空位那種,唯有這樣才方便我們改圖,甚至塗鴉。

我們像機械人似的跟老師說聲再見,有些同學已迫不及待跑到小賣部買小吃。小息只有十分鐘左右,但有些男生會爭分奪秒,拿出手提遊戲機對戰。我插著褲袋看他們玩,似乎好過癮。幾個男生就在後面起哄,甚至爆出精準的粗口,簡直擲地有聲。區志匡在旁邊叫我,我轉身,見他拿著一本漫畫,他問我︰「看過未?」我看一看封面,寫著《爆漫》,說︰「未,好看?說甚麼?」他說︰「好看,講兩個主角努力做漫畫家,借你看吧!」我聽後不感興趣,笑說︰「好悶喎!這個太益智了,你真是甚麼漫畫都看。」他算是跟我比較熟絡的同學,時常借漫畫給我看。我說︰「上次你借給我的《死亡筆記》刺激得多,可惜它爛尾。」他補充道︰「《爆漫》就是那兩個作者畫的新故事嘛!」我聳聳肩,打圓場說︰「但這個似乎真的很悶。」他又說︰「算吧!明天借最新一期《火鳳燎原》給你。」我不客氣道︰「早就應該啦!」突然課室的角落傳來一陣笑聲,他不滿地斜睨著她們,抱怨道︰「班女好嘈,又講林峰。」我循聲望過去,但注意的不是那群發姣的女生,而是坐在她們前面的朱韻。本來我不覺得特別吵耳,但朱韻在那裡安靜地讀著林詠琛的小說,我才突然感到非常煩擾。朱韻每個小息都會看小說,看那些中文老師認為膚淺的讀物。她不但愛看林詠琛,還會看張小嫻、亦舒、鄭梓靈之類的愛情小說。我覺得她那一把長髮最美,課室開著空調,沒有開啟風扇,但我總是幻想有一股突如其來的風吹起她的頭髮,然後她慌忙整理頭髮的模樣。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時常窺看她的動靜,老師叫我們做練習是最自由的時候。我可以托著腮,裝作思考,暗地看她苦惱的樣子。練習後自然要對答案,老師叫她回答某一題,她一答錯就呆了下來,那張表情最吸引我。也許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老師叫我︰「梁晉昇,笑得這麼開心,你幫幫她。」高老師真是世外高人,好像洞察到甚麼秘密,第一個「幫」字說得特別用力,但臉色仍保持嚴肅,反而惹得同學一陣竊笑。我看著自己的作業,還沒有開始做,想幫也幫不上。我簡直想打自己大腿,錯過了英雄救美的機會,還出了醜,真笨!我告訴你們,男生最痛恨的就是這個,在心儀的女生面前暴露弱點。我承認有一點喜歡她,但我沒法指出在甚麼時候開始。

想一想,在剛剛過去的中四暑假,她時常在我的腦海裡浮現。也許是那次宿營,六個同學到長洲梅窩玩了三日兩夜。第一晚馬正健講鬼故時她不怕,第二天到海灘玩反而怕水。她坐在幼沙上,替我們看管財物。那時我不識趣,心裡帶點不軌,心癢癢地追問她︰「怕水,還是不方便下水?」她還沒有回答,其他四個同學已不約而同地說︰「還說甚麼,扔他下水!」這時我的四肢被他們抬起了,撲通一聲,背脊痛得好像被狠狠打了一下,鼻子也立刻灌了水,酸得好辛苦啊!頭部伸出水面時,第一個反應並非在意他們四個的接續水花攻擊,而是立刻望向她,但距離太遠,不知她有沒有為我而笑。男孩子為博紅顏一笑,願意做一回小丑,是否等於喜歡上她呢?接著下來的大半個暑假,我不斷回味這三日兩夜的片段。直到中五開學再次見到她,內心有種說不出的喜悅。當然,安排座位時我不斷盼望可以坐在一起,但現實總是充滿無奈。

我坐在偏後的位置,她則是近窗的那一行,所以我可以細心留意她的舉動,而不讓她察覺。雖然如此,但我懷疑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暴露了痕跡,課室總有誰喜歡誰的傳聞,中五開學不久,我已經是傳聞的其中一個主角。我自問情感不太張揚,況且我也不肯定是否真的喜歡上她。不過,傳聞有能力令你心裡不明確的東西產生變化,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心是否真的動了。學校裡的女生一旦聚集起來,她們就是恐怖的巫婆集團,無中生有,甚至改變事情的面貌。她們的圈子是男生永遠沒法理解,但我可以猜測,朱韻一定從她們的口中知道了甚麼秘密。或者,我可以陰謀論地設想,有些女同學是朱韻的線眼,把我的事情偷偷告訴她。其實我不該這樣想,她不會幹這樣無聊的事吧?但如果真的這樣,証明她也很在意我,未嘗不是好事。

放學了,又一天。因為朱韻住得比較遠,她坐校巴回家,很遺憾。要是能夠同路回家,談天說地,那該多好。現實總不如你所願。我到課室門外旁邊,想蹲下來開啟儲物櫃。正在開啟上面儲物櫃的那個男人婆施慧珩對我說︰「你不見我在開locker麼?你等一會,我穿裙子的!」我無話可說,誰會在意她穿不穿裙子,那頭討厭的短髮簡直與男人無異。校方真會作弄我,有甚麼理由男生的儲物櫃在最底,反而身材矮小,穿著短裙,還要踮腳才能開啟的女生用最高的儲物櫃。究竟哪個老師編排的,他有帶腦袋上班嗎?上天也跟我開了玩笑,與我同路回家的偏偏是她。不過這也有好處,她跟朱韻比較熟絡,放學時可以從她口中探聽朱韻的事情。她開完儲物櫃去洗手間,我把大部份的書本塞進去。突然,儲物櫃有一張信紙滑了出來。雖然我的儲物櫃很亂,但每天開啟,裡面的模樣大概有個印象,絕不會有這麼一張粉藍色的信紙。這張信紙沒有信封,只是簡單地對摺起來。我徐徐打開它,幾乎昏了過去,這封信的內容很短︰

昇︰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現在不是時候。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封信。
平日最好保持距離,以免被人發現。
或者用儲物櫃悄悄話好了。
別以為甚麼都不做就成功。
如果可以,
我想你為我寫詩。
                    韻


我瞪大眼讀著,心幾乎要跳出來。發生甚麼事,太刺激了,好像電影情節一樣,我在做夢嗎?既然她也喜歡我,還寫甚麼詩?為何不即刻拍拖!我已經想到拖手、親吻、擁抱,乃至做甚麼的情形了。我的心亂得不得了,我想再仔細看看信上寫甚麼,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怕自己誤讀了甚麼。但這時,慧珩出來了,她抱怨我還未收拾好儲物櫃,我沒有理她,隨便關上了櫃門,把信塞進褲袋。站起來,雙腿已經發麻了,真要命!離開時,百般滋味,實在難以接受。腦海裡只是想著,究竟她有何用意?難道是甚麼俗套的考驗?甚麼叫「現在不是時候」?要會考之後嗎?豈不是要白等一年?還有,甚麼是詩?腦海裡有很多很多的問題,但同時興奮得會飛一樣,彷彿自己得米了。回到家中,把這封信重複看了十多遍,一邊吻著信紙,一邊在床上狂跳。

備注:【原刊於《新潮》(80's Renaissance)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