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09年11月20日 星期五

〈爸爸會回來〉/望軒

〈爸爸會回來〉  望軒

兩個小孩子在公園裡捉迷藏,玩得忘形。天色晚了,仍然尋不著爸爸,他們站在原地,四圍張望,悵然若失。小女孩擦著眼睛,小男孩摸摸她的頭,說︰「別哭了,爸爸會回來。」聽後,小女孩哭得更厲害,彷彿一哭就幾千年了。他們已忘了流淚的緣由,縱然有時回過神來,不知自己在做甚麼,但尋找卻成了他們的習慣。畢竟生活折騰,一些擔子挑在肩上,就難以轉身回頭。特別是她,作為女性,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家庭,簡直沒有喘氣的空間。疲倦的時候,總會夢見爸爸為她挪開那些重擔,負在自己身上,然後一手抱起她,她像小時候般坐在爸爸的肱上,圈著他的頸項,縱然他的樣貌已變得模糊,但仍然感到溫暖。夜裡,枕頭上浮起一個淺吻的印痕。

工作的日子,她很快就被洪水淹沒,離爸爸越來越遠。一天下班,街市早已收檔,她如常地在超級市場購買特價速銷的材料,例如一盒保鮮紙包住的魚,透明的保鮮紙並沒有呼吸造成的起伏,顯然沒有生氣。她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死了的魚固然不會,活生生的魚能夠直接呼吸地上的空氣嗎?她不知這尾魚叫甚麼名字,職員也懶得貼上標籤了,反正是一尾魚,瞪大眼,張開嘴,一副不甘心的樣子;她還買了些蔬菜,像一棵棵凋殘的禿樹;又買下瘦弱的叉燒,枯乾得像火場裡一塊不知名的焦。假如用以祭祀,神明定必降罪。她提起盛載這些材料的膠袋回家,途經的商店早已打烊,裡面漆黑一片,櫥窗反照著她的身影,豐腴的身材日漸消瘦,可是她沒有介懷,從不受地鐵站的纖體廣告影響。她早覺得,那些廣告牌是為男性而設,因為她曾經站在旁邊等待別人時,附近的男人裝作若無其事,其實眼睛正在比較她和那些廣告代言人的胸部。

電梯門咳的一聲打開了,怕且是屋苑沒有定期維修而生出病來。膠袋裡那尾魚好像嗅到甚麼,突然翻動了一下。她從手袋裡抽出鑰匙,插進孔中,拉開閘門,只見一個人影彎下身,正拖行著一具屍體。手上的東西隨即統統都掉下來,她嚇得雙手掩住面大叫,整層樓宇都尖了,可是無人理會。他緩緩轉過頭來,說︰「我找到爸爸了。」她雙腳一軟攤倒在地上,幾乎暈倒,腦袋一片空白,雙目無神,喃喃地道︰「殺人…殺了人…」他放下那具屍體,搖動著她的肩膀,說︰「我沒有,我找到爸爸了!」她回過神來,狠狠刮了他一巴掌,罵道︰「你瘋夠未!」他回去屍體旁邊,捏起他的衣襟,說︰「這些不就是爸爸失蹤前的樣式嗎?」這時她才仔細地看,發現頭部被割下來,頸項皮開肉爛,這是一具無頭的屍骸。她掩著口鼻走近一點,心好像被錘子敲擊了一樣,重塑了當年的一些印象,無論衣著或身形都跟爸爸當年一樣。她感到可疑,但沒法認信。她搔著頭髮,亂如錄音帶拆散的磁帶,埋怨道︰「你嫌我未夠煩嗎?因為你,我已經受夠了!」她突然像決堤般哭了,憔悴的眼袋漸漸紅腫。他撫摸她的頭,沿著髮絲梳理下去,摟著她的肩︰「我知道妳的苦,但卻不得不尋找爸爸。我們都想他,對嗎?」她沉思了一會,輕聲說︰「它從哪裡來,就把它放回去。」他說︰「妳記得那個公園嗎?早已荒涼了。今晚剛巧經過的時候才知道圍了欄柵,說要拆毀它,我一時心動,偷偷竄了進去,幸好攀架、滑梯、鞦韆還在,還未拆下來,否則我幾乎忘卻。」聽他一說,她想像到公園的淒涼,想回去看看。他接著道︰「那時忽然有黑影跑開,我也嚇了一跳,不過太黑,看不清楚,我走近那裡,不知踢到甚麼,差點兒跌倒,就發現了一具屍體。我嚇得倒在地上,激動得咬著自己的手背,發出像狗一樣的聲音。我險些暈倒,但當我發現他的衣著好像爸爸,我就再沒有怕。我膽子大得去買了一個巨型行李箱,把爸爸運回來。」她聽得很認真,但又感到可笑,鼻子嗤的一聲,說︰「你以為編了這個故事,我就會接受你的任性嗎?整天遊手好閒,又不找工作,只靠我一個女人仔,怎撐得起?我也想有人照顧,難道我要養你一輩子嗎?爸爸已經死了,算罷,別再找他,好好生活……」話還未說完,他解釋道︰「妳始終不信我,以為我作個大話欺哄妳。行李箱就在沙發後面,你過來看看,我沒有騙妳,妳再來看看爸爸,他的掌心有道疤痕,妳應該好記得。」她看到一道疤痕切斷了生命線,想起小時候他們兩個玩界刀,險些刺傷對方,爸爸連忙握住刀片,鮮血如流奔注。她心想,這怎麼可能,未免太巧合了,甚麼回事啊?她還是冷靜地保持理智,說︰「來,搬它回去,裝作甚麼都不知道,不要牽涉進去!」他捉住她的手道︰「事到如今,不行了,我們都成了共犯。」她喝道︰「別說笑了!這可能是謀殺案,做了幫兇,洗不脫呀!」他激動地說︰「不!難道明知是爸爸,妳也要拒絕嗎?」她搖頭道︰「我不知道!我沒有拒絕,他就在我的心裡。」她走去沙發後面拉出行李箱,決絕地道︰「快!別阻住地球轉!」他說︰「不行,他就住在我們家裡。」她感嘆道︰「求求你,帶它離開,別發神經病了。」他抱住爸爸,懇切道︰「尋找了這麼多年,終於找到,現在才放棄嗎?」她啞口無然,拿起地上的手提電話,輸入號碼「999」,正要報警。他立刻撥走它,掉在地上旋轉,倒過來看像寫著「666」三個數字。她想拾起它時,他飛撲過去,從後面鎖住她的頸項和雙手,沒法動彈。一輪搏鬥,腦後被甚麼重擊,眼前突然冒黑,隨即昏倒了。

她醒來的時候,雙手反綁在椅子上,嘴裡咬著一塊像饅頭的毛巾,沒法呼喊出聲來。她只見爸爸的衣服伏在地上,血痕斑斑,然後聽見廚房裡傳出廚具碰撞的清脆聲。他從廚房裡走出來,端著餐盤,盤上放著一杯血水,旁邊的碟子放著一塊肉餅。她想到那是屍體肉造,不斷搖頭,發出求救的嗚咽。他鬆開了她嘴裡的毛巾,她覺得他的眼神很陌生,說︰「你是誰?」他把餐盤放在桌上,拿起肉餅擘開,捏著兩頰,撐開她的嘴巴,塞肉餅進去,然後取來一杯血水,灌進她的肚子裡。她噴出了一些,但大部份都吞了進去。她的胃翻來翻去,卻嘔不出來。她一邊要嘔,一邊在哭,神情痛苦不堪,喝罵道︰「你瘋了!放開我!」他自己也吃了一啗,喝了一口,說︰「妳若不辨明爸爸的身體,他就會恨妳。爸爸不能腐壞,唯有吃這餅,喝這杯,才可以直到永遠。」她啐了他一口,說︰「別亂套經上的話,褻瀆上帝,侮辱身體。」他說︰「我不能等下去了,沒有爸爸,我根本不能活。」她道︰「不,你能,只要你沒有忘記。」他搖頭說︰「我記念他,只想他回來,難道妳不想再見他一面嗎?」她沒有說話,但確實默認了。他解開她的繩子,把她推進房間,她說︰「你幹嗎?滾!」

房門關上了,大廳彷彿靜默了一會,然後傳來︰「別哭了,我們把爸爸,再生下來。」

二零零九年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