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09年10月26日 星期一

〈成長頑駄無〉/望軒


〈成長頑駄無〉 望軒

書櫃上擱置了幾個盒子,封滿塵埃。很久沒有碰過了。直到收拾的時候,好奇地打開,裡面是大小不一的機械人模型,有些頭部歪轉,有些手腳支離,還有很多零件零散在底部。這彷彿是墓塚,而我在推開塵土下的棺木,逐一確認他們的身份。或者,是他們首先認出了我,縱然我已比昔日憔悴,臉上帶點鬍渣鬚根。我總是無法控制它們的生長,刮了又重生,像盒子上的塵垢,玷污了青春。考試用的筆記、工作上的文件,還有許多課外書,堆疊如山,那些模型盒子甚麼時候擠到天花板的角落去呢?我竟然遺忘了他們,模型拿在手裡,感覺越親切,就越不能放過自己。

少年時候,以為這些模型會玩上一輩子,我又何曾想到自己的罪過呢?曾經聽說過,重要的事情永遠不會忘記,但為何我會忘記呢?是因為我不重視嗎?他們可是我從前的伙伴,陪著我成長,或許暫忘意味著我的無情。直到打開盒子,才喚醒了遠古的記憶,彷彿那是上一輩子的事,要重新拼湊。從讀書到工作,時間固然被削去大半,就連心中也堆滿了沉重的貨箱,壓扁了細小而脆弱的模型盒子。也許人最軟弱無助,成長過程中不得不把最珍重的記憶挪開,騰出空位存放令人厭倦的東西;而模型卻充滿同情,為你藏起所有童話故事,到你翻箱倒櫃的時候重溫。記憶可能在人的心裡,同時在物件上面。我沒法記住童年的一切,很多玩具都丟棄了,於是很多記憶都會容易消失,能夠捉緊的還有幾多?如今保存下來的,又可以守住一輩子嗎?

第一次買模型,大概是小學某年的暑假,那年跟表哥表弟一起寄居外婆家。眼見表哥有很多模型,自己也一直想要。表哥多次慫恿,我終於用零錢買了一盒他沒有的新模型。他砌好了,我們就趴在地上,看著表哥玩我的模型,不敢反抗,但看著他左右手各執模型打鬥,嘴裡裝作鏗鏘的聲音,我彷彿看見了刀光劍影。那時地板冰冷,但卻沒有理會。這模型主調黑色,額上有一彎新月,依著忍者模樣設計。我很喜歡,我一直覺得,這模型好似我。後來,我買了很多很多模型,自己嘗試砌,翻開說明書,不懂日文,就依照那些圖式和編號去做,很容易就成形了,只是外殼邊緣的部份削得不乾淨,貼紙貼得比較歪斜,而且不會上色,比較單調。為了買模型,試過挨餓,每天上學只吃一點點,儲下五元,五六天就可以買一盒了,當時一盒小模型只賣二十五到三十元左右。每個月推出新款,那時我幾乎全都買下來。我一旦喜歡某種東西就會沉溺得無法自拔。

有一年農曆新年,恐怕是最天真最傻氣的一年了。初十以後,拆開所有紅封包,雙手滿是金粉,而且一身銅臭。數算那些壓歲錢,大概有千多元,但我卻抽取了其中二百元,對媽媽說︰「媽媽,你讓我買一盒大將軍,才二百元,其餘的錢給妳吧!」因為媽媽向來不准我買過百元的模型。現在回想起來,自然愚笨。千多元可以買更多東西,但那時媽媽滿意的笑容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誇讚我是個知足的好孩子。小時候為了這玩意可以無視一大筆金錢,相信只有童話故事才會發生;長大後知道掙錢艱難,吃喝玩樂都計較錙銖,但越吝嗇就好像越難暢快。也許,這些年來,我已經忘記了如何心滿意足。

不過,以前我喜歡模型的程度,確是有點過火。已不是單純地想玩,而是有一種欲望佔據心頭,只想擁有更多。有一次,我和哥哥在家追逐,你打我,我打你,結果哥哥撞倒了啟動著的風扇。風扇跌在地上,旋葉噼噼啪啪地響,裂成碎片飛了出來。幸而沒有受傷,但我們都嚇呆了。到我們關掉電掣後,不知如何是好。收拾好這個爛攤子,我們才傾談這件事。欲望是一隻魔鬼,我彷彿想到當日自己的表情是何等邪惡,甚至頭上長出了一雙尖角。我對哥哥說︰「不如我跟媽媽說,我回房刨鉛筆時不小心撞跌吧…但,你要把所有模型送給我。」我已經忘了他怎樣答應這個條件,只記得,媽媽幾乎是不理會任何原因就用藤條鞭打我們。雙手佈滿紅腫的印痕,但捧著用重罪換來的模型,我興奮得只餘下一個空殼。

哥哥不玩模型以後,弟弟才開始玩。我們趴在上隔床玩,由我即興編織故事,每天夜晚都會展開冒險之旅。想到這裡,我才記起床上述說的故事,還有遊戲時發出的乒乒乓乓或砰砰嘭嘭的刀劍槍炮聲。有好多年了,為了做功課和工作,或只是沉迷電腦,忙到夜深,倒頭就睡。這被子一翻,往事好像遺下的模型零件滾落在床舖一角。那時,我並不知道玩模型正在培養自己的創作能力,縱然只是遊戲,但想像力卻如飛鳥翱翔。模型臉上的眼神和表情在細微地變化,手腳靈活地運動,就連環境也從無到有,床褥突然變成塞外或城鎮,上演著驚險的故事。創作不一定孤獨,但總想個人。每當弟弟要改寫我的故事,心中就非常不悅。我要他手中的角色被刺死,他卻要裝帥地閃開。怒氣湧起,我搶過他手中的模型,用力砸到盒子裡,一連三次,才把它的關節弄斷了。弟弟哭了。那時我並無悔意,只知道,我不容許別人侵擾我的世界。

我幼稚地模仿別人。剪開一些舊布,甚或是牛仔褲的褲腳,設計斗篷,為正義的英雄人物披上,英姿勃發;又買來黑色和銀色的油筆,為一部份模型塗抹成邪惡的奸角,組成黑暗兵團;我更把一些模型改頭換面,用不同的配件胡亂砌來砌去,偶然湊成特別的樣式,就算是自己創造的人物了。我顯然不專業,只是隨意改造。虛構的故事也不過是簡單的正邪二分法,犯駁多而且無聊,但當時哪會理會高深或膚淺呢?最緊要好玩,而更重要的是滿足自己,情感和精神注入模型裡面,他們的眼睛才有神。

如果再拿出來玩,恐怕會被人取笑。但更真實的是,如今想玩也難,因為再沒有從前的單純。現在虛構故事可能喪失了即興的能力。想得太多,還會有興致嗎?我再次摸玩這些模型,感到很不自在。他們的手腳為何僵硬而欠缺變化?雙眼又為何瞪著我,絲毫不眨?他們好像有很多話要對我說一樣。我撈起一些脫落的零件,有些陌生得不知來自哪裡,有些則已毀壞得無法重新嵌上,彷彿再沒有完整的人生。逝去的已沒法追補,我可以怎樣呢?

我至今仍然抱著某種幻想︰世途險惡,職場上爾虞我詐,我必須配備一把短劍防衛。社會可能是現實的戰場,人人都渴望變成武者,或登上大將軍、超將軍之位。一旦失守,更可能會成為黑暗兵團的手下。也許邪惡勢力正在蔓延,大魔王正覬覦著這個世界,要破壞地上的秩序。黑夜裡黯淡的月光微微斜照,我是最初級的頑駄無,踏上新的一段歷險旅程。妖魔鬼怪一旦侵襲,我就誓必出鞘,一彎劍影,亮殺四方,保守胸前一顆晶瑩的寶玉。這個故事將要開始了,這個人物也將要成長。然而,往事還未儲起,前路遽然逼近。這種徬徨叫人驀然發覺,我這一盒模型,還未砌。

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2009年10月20日 星期二

〈滿江紅.追思〉/望軒


〈滿江紅.追思〉  望軒

笛送風聲,多年了、此情還有?
逢小息,並肩同坐,而今分走。
舊夢不知明日恨,幾多俗務纏身久?
倦眼合,君卻在何方,忙糊口?

飄葉落,冷衫抖。寒難耐,歌強奏。
但輕狂吹起、一生魔咒。
場上追閹驚叫喚,女生偷笑佯羞醜。
又少年,爭為帝皇猜,彈弓手。

二零零九年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