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09年6月8日 星期一

〈江城子.簕杜鵑並序〉/望軒


〈江城子.簕杜鵑並序〉 望軒

序︰於東華三院呂潤財學校實習三月有餘,時得四十一名學生,別後記念之;並憶校園走廊外常有簕杜鵑花,亦憐惜其半開半殘之軀。

鐘聲敲斷笑聲喧。
恨無端,百斤鉛。
記取東華,三月共嬋娟。
四十少年皆有夢,
春鏡破,幾時圓?

怎箇多情似信箋,
被風掀,又飛懸。
極目天涯,折紙一孤鴛。
殘卻此身空遠去,
魂剩作,簕杜鵑。

二零零九年六月八日

2009年6月5日 星期五

〈醒來吧!六四的心〉/望軒


〈醒來吧!六四的心〉    望軒

同學們,醒來吧!(你們的頭顱像一塊巨石,在疲憊的身軀上搖搖欲墜,即將滾下來。上了一整天的課,明天還要考試,一定很累了。你們也渴望民主自由,但無奈還要溫習,不能外出。這是實習期的最後一個上課天,跟你們一起走過的日子真難忘。我給予你們網上溝通的方法,回家後你們開始跟我聯絡,很有亦師亦有的感覺。出發之前鼓勵大家努力面對明天的中文考試;你們也說,你忙你的吧,加油!但我不代表你們,正如特首不代表我一樣。我向維園出發了。)

我啊,醒來吧!我穿了一件白衣離開家門,打電話給媽媽︰「今天不回家吃飯了。」也許她認為我長大了,外出無非是兒女情長的事,所以不多過問。如果她知道我去維園悼念六四晚會,她會反對嗎?媽媽從小教我隱藏自己,不要參與任何激烈或領頭的活動,平凡地生活就是她對我的期望。每年六四我都渾噩地過,做功課或者上網,吃飯時看到電視機的片段,不是轉台就是忽視它,今年心裡好像有點火苗在晃動,有些事情值得我們繼續堅持。我想與網絡的推動也很有關係,因為社民聯激烈的舉措和用詞,讓我開始關注社會問題。這是我畢生以來的第一次參與。雖然做了實習老師,但無意在學生面前裝個榜樣。我紀念六四的烈士,並不因為我是老師,而是因為我還是學生。趁年輕的時候,早該喚醒靈魂,燃起心中的火把。這個年紀最貼近死難者的精神脈搏了,你啊,醒來吧!

我先在便利店繳交電話月費,屏幕顯示64元,我瞪大了眼睛凝望這世界的暗示和線索。他們就在我們的生活中,但漸漸被遺忘了。乘坐地鐵時,潛往港島區的人不少,他們都往維園去嗎?我在天后站踏出月台,讀大學時在這裡下車已經四年了,從沒有這麼腳踏實地過。閘口那裡更是人頭擠擁,七嘴八舌,職員用擴音器勸喻群眾離開,不能阻塞通道。我在閘門附近等待一位朋友。等待的時候,看著從閘口擠出來的乘客人頭湧湧,有如一盤波子瀉下,緩緩走動著躍動著,慢慢散佈開去。大概估時,每一秒起碼有十個人同時出閘,從不間斷。我的朋友來了,我們想先到附近的餐廳吃點東西,但等候的人太多了,我帶她到較偏遠的一間茶餐廳,那裡人比較少,但還是要等好一會兒才能坐下。我們只點了兩個麵,以為會較快,怎料更慢。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才有麵吃,我們仿如初生的雀鳥等待母親餵食一樣。其實他們根本做不來,侍應都忙得不可開交,其中一個更說︰「六四不是絕食嗎?人這麼多!」

結果差不多到了八時多才開始進入會場,我們跟著人龍,到了草地的邊緣停下了腳步,因為再走下去都沒法進去了。維多利亞公園的草地長出了一張張悼念者的臉孔。那時正在播放Beyond的《抗戰二十年》,以前聽過沒有太大的感動,但在這個場合,想起八九民運至今整整二十年,不禁悲從中來。我們正在擴音機旁邊,聲響巨大,震撼著沉睡的耳朵。夏韶聲的《媽媽我沒有過錯》隨即響起,以前在祖母家聽過這首歌後,雖然不知這首歌說的是甚麼,但覺得這首歌很動聽,叔叔就送了這隻唱片給我。我到最近才聽說這首歌是講八九民運的,感受自然更深刻。媽媽我沒有過錯。媽媽我沒有過錯!(過幾天我已經聽見妳嫌棄的聲音了)我們所在的位置,根本不知道活動舞台在哪裡,滿眼所見,除了人,還是人。人的臉孔在燭光中晃動不穩,遠方猶如一片火海;而我們沒有蠟燭,附近的人也大多沒有,顯得格外幽暗。我們想坐下來,但沒有帶墊底的東西,前面的一個青年從背囊取出兩個塑膠袋給我們,我們感謝他,為中國同胞互相扶持的精神感到欣慰。坐下來不久,大會宣佈六四燭光晚會正式開始,掌聲如海浪騰,在主持帶領下,我們所有人肅立,面向「民主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行三鞠躬禮。後面傳來竊竊私語,不知紀念碑在哪裡,我們都只是跟著其他人,大概向著同一個方向彎身。我向他們追求民主自由的精神致敬,悼念他們的犧牲。我的腦海浮現出六四的影像,那些槍火、坦克車和血肉。前面的一個青年正在用紙巾拭淚。請再向「民主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行三鞠躬禮,六四的學生們,你們追求的是甚麼?我舉頭一望「耶穌是主」的燈牌,四個發光的白字仿如鑲在黑夜之中。一鞠躬(主呀,犧牲的意義是甚麼?),再鞠躬(主呀,他們為甚麼要死?),三鞠躬(主呀,他們沒有聽過福音的話,要下地獄嗎?)。真理要用死亡見證嗎?問誰都沒有意思,因為誰也不能代表袮,正如特首不能代表我一樣。

請為死難者默哀一分鐘。我低頭閉目,人語漸小,然後我清楚聽見嘹亮的蟬鳴也漸漸收起,與我們一起沉默,為死難者默哀。(生命是甚麼?人和萬物之間彷彿有著某種聯繫,我深信牠們知道我們的傷痛,連你們這些昆蟲也尚且明白真理應該堅持,為何人卻不可以?感謝你們與人類一起同悲同喜,生命是精神的交流。)默哀完畢,蟬聲再次熱鬧起來。聆聽大會的各種分享和帶領,高呼「毋忘六四,繼承英烈志。薪火相傳,接好民主棒」的口號,時而吶喊建設民主中國,時而聲喚釋放被囚禁的英士,激昂和悲嘆的聲音此起彼落,心情也高低起伏,我從沒有為六四事件有過這種深刻的感受。我並沒有其他人的熱血和激情,只是緩緩坐下來,繼續聆聽著,沉思著。

請舉起燭光,慢慢揮動,讓籠罩在維園、香港,乃至中國的黑夜尚有一點一點的光明。我沒有蠟燭,唯有拿出手提電話,很多人都這樣做,以屏幕的螢光增添半點色彩,死難者在天之靈,你們看得見嗎?舉頭看見掛在樹梢的月,是誰點起的燭光?死難者在天之靈,你們看得見嗎?大會還播放了《中國夢》、《血染的風采》等等很多歌曲,有些人高聲歌唱,不懂得歌詞又沒有場刊的人們則打著拍子。一點燭光,一響節拍。在電視機上只能看見燭光,但從不聽見每一拍掌聲都像燭光那樣溫熱,同樣具有悼念六四的意義。一些年輕人的心聲在維園跑了一轉,直入我的心底回響著,年紀相若的學生早有深切的感受,我還在半夢半醒。掌聲一層一層從遠方傳來。年輕人,醒來吧!死寂的靈魂,醒來吧!沉默的中國人,醒來吧!(不知高呼低喚過多少次醒來吧,但真的醒了過來嗎?)大會宣佈︰歷史以來,最多人參加悼念聚會的是九零年,也就是八九民運的一週年,那年有十萬人;但今年卻破了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創了十五萬人的新高!雖然不知有沒有被誇大,但曾經來過的朋友都說今年比以往更多人。大會更說,整個維園可以坐的地方都坐滿了,還有很多人在維園外面繞行著,沒法進來。全場的氣氛非常高漲,不比演唱會的聲勢薄弱。直到大會的中尾段,有些人開始離開,避免人太多而過份擠擁,可是小部份的人已經堆塞得水洩不通。我們兩個也趁機竄到球場那邊看一看大會的舞台,其間我遇上了實習學校的兩位老師,我跟他打招呼,他指一指前方說︰「那邊還有一班啊!」我還遇上曾經兼職的課託中心的導師,她看一看我身邊那位,以為是我的女朋友,我搖頭示意不是。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豈是談及兒女私情的時候!我們終於到了舞台附近,四周盡是巨型的橫額,高舉「平反六四」的旗號。大家在台前一同高聲重唱《抗戰二十年》,帶起六四悼念晚會最後一個高潮。疏散人流的時候,再一次播放我最喜歡的《自由花》,一首感動心靈而充滿希望的歌曲。天后已經擠得動彈不得,很多人轉身向銅鑼灣走去,那時我們終於見到「民主烈士永垂不朽紀念碑」,原來那是一個發光的燈塔似的東西,四周圍著花牌,在場人士都不停拍照。碑上寫的幾個字不夠氣勢,像手無寸鐵的學生們軟弱的身軀,而精神才像那煥發的白光。後來,我又遇上大學時期的一班學弟,看來我身邊的人都很關注六四事件,他們有些已經參與了幾年,而我才開始踏出自我的邊界。環看四周,這不是我熟悉的維園,這才是真正的維園嗎?

有些人蹲在地上,自願為大會作義工,幫手清理地上的報章和膠袋等棄置物品,還努力地鏟去地上白色的蠟。蠟炬成灰,是哪個老人家悲慟的眼淚滴在地上風乾了。蠟灰可以掃除,但天安門的血跡是沒法抹去的,因為它染紅了我們的眼睛,心也受傷淌血,紅色和中國彷彿有著不能分割的命脈。銅鑼灣有劇團以行為藝術表達對六四的心情;而立法會議員長毛正在有節奏地高呼特首的名字,由市民聲援那斥罵的兩個字,市民發洩出來的心聲很有力量,兩個字的聲浪在街上前仆後繼排山倒海地湧來。他更暗示年青人應該在網上流傳開去,為社會做一點事。我們逗留了一會就離開,到人流較少的時代廣場乘坐地鐵。

大時代的廣場下,不知有沒有人像我一樣,有一顆渺小的心開始躍動。以後請記住,我們的心臟並不是偏左,而是與生俱來地長在六四的位置。醒來吧!六四的心,讓每一次心跳都流通著人類良心的血。

記六四二十週年燭光晚會
二零零九年六月五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