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十字架下的李煜——讀李煜〈漁父〉二首札記／望軒

此岸十字架下的李煜

——讀李煜〈漁父〉二首札記

文：望軒

李煜〈漁父．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李煜〈漁父．其二〉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鈎。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一）

我主觀地認為，沒有一個華文讀者不喜歡李煜詞。他的詞真摯動人，一本薄薄的詞集，三十多首作品已足夠奠定他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以暫時的閱讀經驗來看，李煜位列我自己心儀詞人的首三位，另外兩位是柳永和納蘭性德。經典注定要不時翻看。在書櫃中翻出王仲聞的《南唐二主詞校訂》，是中學時曾老師送給我的，以前讀時標注過喜歡的詞作和句子，〈漁父〉二首不在其中。縱觀詞集，我認為這兩首並不傑出，但重看時發覺它們可以成為思考李煜的一個側面。

（二）

這兩首詞有一些異文：王仲聞校訂的〈其一〉，首句為「閬苑有情千里雪」，末句為「快活如儂有幾人」；〈其二〉則把「酒滿甌」校訂為「酒盈甌」，兩者的接受效果有何差異可以再作分析，但我以為這不是看這首詞的重點。重點是「漁父」給予李煜的意義，自《屈原集》和《莊子》，漁父一向具有隱逸自由的含義，對一般士子已夠啟發，何況是敏感的李煜，在封閉的帝王生涯之中，「自由」二字筆畫雖少，但他卻無法寫得出，更得不到，帝王寫「漁父」實在別具意義。

「世上如儂有幾人」和「萬頃波中得自由」，是純然的讚美嗎？當中帶有幾多妒恨之意？真是，城內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爭進去，中國文學有了李煜，我覺得更立體，更全面，更豐富，更深刻。李煜書寫「漁父」難免令人覺得是偽作，但是王仲聞據五代畫品補遺指出，此二詞乃後主金索書（疑即金錯刀書），題衛賢春江釣叟圖上，北宋劉道醇親見之，因此必非偽作。

這段案語給我一點啟發。過往喜歡李煜的人，因為他的真摯和血淚，很容易就接受了王國維《人間詞話》說的「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如今讀了〈漁父〉二首後反思，此評或許過譽了。因為李煜觀賞圖畫而嚮往他人的快活美好、自由安逸，只知自己的苦，而不曉得世間的苦，更遑論「擔荷」二字。不過我並不否認他的作品由血淚寫成，特別是晚期之作，但哪一首具有釋迦和基督為人類承擔罪惡的能力？這是值得後人叩問的問題。李煜始終比較自我中心，屬文學家遠超於宗教哲學家。若就〈漁父〉二首觀之，不過想自己，羨慕他人，缺乏對人生本質性的領悟，沒法與走進人類的佛陀釋迦牟尼和耶穌基督相提並論。

二零一三年五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