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3年5月18日 星期六

生死的焦慮與開解——讀陶淵明《形影神》札記/望軒


生死的焦慮與開解
——讀陶淵明《形影神》札記
文:望軒

(一)
少時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十分喜歡,它好像一篇小說,帶我們進入一個與世無爭的世界。接觸中國文學,不可能繞過他的詩文。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形象一早在腦海裡形成,學業時當然不可能體會,但面對社會時,很多從前擦身而過的詩人姿態就重新浮現,某程度上記誦經典就有這個好處。經典就是重複遇上,經過一段日子,始終還是要翻開它。

提議共讀《形影神》三詩的葭呺,兩三年前曾經送我一本逯欽立校注的《陶淵明集》,現在又拿出來重看。那時我已看過一遍,發覺越看越不對勁,我一度以為陶淵明很虛偽,他的內心也不平靜,我甚至標記所有在詩文中隱含著不忿和鬱結情緒的字詞,這跟以往認識的陶淵明截然不同。全集往往有這個效果,人們建立出來的形象通常十分平面,惟有讀其全集才是初次相識,所以全集相當重要。 不過,我又不以為這個就是真正的陶淵明,但他肯定絕非全然靜穆。魯迅曾指出陶淵明有「金剛怒目」的一面,自有他的道理。若說無情,哪裡佔得上文學家的位置?只能說陶淵明很豐富,可以從多個角度切入。陶淵明在二十一世紀可能掀起另一個高峰,隨著生態環保的關注,像魯樞元《陶淵明的幽靈》所論那樣,其詩歌和思想可與其他世界文學家作出對話。

以前已注意到《形影神》的組詩,它在詩集中十分奪目,如果教授陶淵明的詩文,不應該遺漏它。難以解釋的是,陶淵明詩歌的意象很平常,但構造出來的風格卻很有個性。不得不承認他的詩文很中國文學,其作品可以把漢語呈現出來。
黑色的是駱駝的影子。(National Geographic)

(二)
  《形影神》組詩具有豐富的哲理內涵,有說他是針對僧人慧遠的《形盡神不滅論》和《萬佛影銘》而寫的,以反對其宗教主張。若有此宗教哲學的背景和對話,內涵就複雜多了,不是普通讀者可以即時理解,要多花一些工夫,不過此說也有爭議。作為一般閱讀,《形影神》詩未嘗不可以自足,在宗教哲學的交鋒之外,詩歌也呈視出詩人對生命存在的思考。

《形影神并序》 陶淵明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在序中可見陶淵明對人生的一些省思,人們營營惜生的行為令詩人困惑,以為他們迷失了正確的方向。「營營」二字是關鍵,以此態度顧惜生命,實乃形影之苦,這是俗世的人生。於是,神辨自然的目的就是要釋放它,點撥他們。序中展示的概念可謂神(自然)在其上,形影(人)在其下。未能察覺神(自然)的化境之人生,只會沉溺於苦困。若以題目觀之亦然,「形贈影」與「影答形」兩者陳述觀點,而「神釋」則有居高臨下的姿態。「形影」和「神釋」都是生存,但其質素卻不同,而陶淵明拈出一個「心」字,何其跳脫,站在論爭之外,世人各看自己的造化。三首詩中的聲音是否等同於陶淵明?當中有點複調的意味。我以為就結構來說,詩人虛擬「形」和「影」的話,而陶淵明是扮演「神(自然)」去拯救眾生(或自己)營營惜生的形影困境。

〈形贈影〉
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
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
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
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
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
但餘平生物,舉目情淒洏。
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
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

〈形贈影〉說「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可見世間萬物都是生死不息,循環不斷,這是常理。但「形」卻說「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餘平生物,舉目情淒洏。」惟獨人雖然是靈智之存在,但卻在常理之外,不同的是有思有情,面對人的死亡,感受與萬物的枯榮絕不一樣。「形」又說「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願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辭。」這個「我」和「吾」應當要指「形」,而非具「神釋」態度的陶淵明。否則,如果「形」也是陶淵明自身,恐怕有些矛盾難以處理,例如人和自然並非歸一,而且會主張以飲酒麻醉自己身心的感覺,這不當是陶淵明認同的觀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
誠願游昆華,邈然茲道絕。
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
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
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
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
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
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

影答形〉的「存生不可言,衛生每苦拙。誠願游昆華,邈然茲道絕。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此同既難常,黯爾俱時滅。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則說人生存在不論如何保養都不可能長生不老,「影」當然希望游昆崙山成仙,但這也是不真實的。「形」和「影」都否定了有「騰化術」和「游昆華」的可能,「形」面對死亡的態度是飲酒,但「影」則認為要透過「立善」達到不朽。「影」知道自己與「形」相依的,但它不認同一味沉溺酒醉,相反,「影」可謂象徵背負著儒生的傳統「包袱」,或許就是立功立德立言等不朽之事業,「立善有遺愛,胡為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與其毫無意義地醉生夢死,消除生存的困惑和焦慮,不如考慮立善,「影」以為這也不壞。這裡會不會體現出陶淵明曾經的掙扎,對功名利祿有過的執著呢?這裡可以側面反映出詩人從死回到生,不斷思考生存的意義。

〈神釋〉
大鈞無私力,萬物自森著。
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
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
結託善惡同,安得不相語!
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
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
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
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
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神釋〉超越生死,陶淵明欲以超然的姿態開脫生存的困惑和形影的苦。借酒消愁和立善遺愛都不能徹底擺脫對死亡的焦慮。陶淵明似乎要透過哲思代替宗教去解脫,不清楚這是否可以上溯老莊之說,但同屬為自然哲學,把人歸入自然之中,以平常心處理苦困,這也有點禪的意味。此詩開首幾句提到人和自然的關係,「大鈞無私力,萬物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人在萬物之中,但又有「我」在,這種我是私力,是靈智,這是深刻的思考,人在道中,又似在道之外。「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託善惡同,安得不相語!」的「君」就是形影(人),「神」(自然)雖異物,但又互相依附,不能割離,把人重置於自然之中,是對「營營」的否定,若要惜生,應當與神(自然)結合,而不是形影(人世)的追逐。三皇大聖人,今復在何處?彭祖愛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面對死亡,立善遺愛的聖人,或是養生長壽的彭祖也難以避免,這是對〈形贈影〉和〈影答形〉觀點的反思,所以〈神釋〉便說「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兩種態度都無法處理「死亡」此一終極問題。因此提出「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的解脫方法,惟有「以道觀之」,不以「我」觀,要有「應盡便須盡」的自然應世的人生態度,才能消卻死亡的憂慮,重拾生存的活力。

  我以為不能把《形影神》僅僅視為反對他人學說而存在的作品,因為若說否定形滅神不滅論,它並不尖銳深刻,若說建立形神同生俱滅之說,〈神釋〉一詩的意義也顯然狹隘了。《形影神》自身已具備反省自身和點悟眾生的哲思方向,三首詩歌也自足成陶淵明思維中的複調,竭力在生死的困惑中開解,身體雖不能騰化升仙,但在思想上卻能騰雲駕霧,俯瞰迷霧下的形影。神(自然)有超越性,但形影依然存在。如何使形影不苦,則必須與神相依。以這首詩觀照他的其他詩歌就非常重要了,因為其他詩歌可以體現到他如何飲酒而不爛醉,以力耕的工作喚醒身體,活在當下而不以追求不朽為目的,「善」本身是目的,而非達到不朽的手段,我相信陶淵明應當有這種自覺。陶淵明既簡單而豐富,經典始終是說不盡的。陶淵明多少在文學以外,給予後人一些生存的啟示。

二零一三年五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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