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火煨字

2011年10月22日 星期六

從「歸宗復姓」的寓意談馮夢龍《賣油郎獨占花魁》的主題/望軒


從「歸宗復姓」的寓意談馮夢龍《賣油郎獨占花魁》的主題
望軒

范榮的〈父親是一種隱喻——試論拉岡的「父親之名」在〈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能指意象〉觀察到「父親」在〈賣油郎獨占花魁〉的關鍵性,有一定的啟迪意義,但難免有過度詮釋之嫌。馮夢龍筆下的〈賣油郎獨占花魁〉,賣油郎年少時母親早喪,而父親秦良在他十三歲時將它賣了,自己則在上天竺去做香火。因為朱十老把他當成親子看待,故改名朱重。雖然如此,「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這個情節在小說的結尾有個呼應,即他與父親重聚後,「復了本姓」。倘若將父親的作用提昇到象徵性的層面,未免過於牽強,尋父的意味也並不強烈,但「歸宗復姓」這一情節仍然極有暗示性。

周英雄〈男女與親子的心理關係—獨占花魁的深層意義〉也有觸及「歸宗復姓」的主題,同樣把焦點放在「父親」上,〈賣油郎獨占花魁〉的主線明明在秦重與莘瑤琴,重點轉移到「父親」的隱喻符號,而終不能回到二人的關係上,亦失諸附會。個人認為從「諧音寓意」,即能切入「歸宗復姓」的情節設計,思考馮夢龍欲要表達的主題,毋須套用複雜的西方學說。在中國文學上,「諧音寓意」並非偶見的手法,不但在通俗文學上時常出現,近體詩中亦不乏例子,在此不贅。一般認為,〈賣油郎獨占花魁〉的角色名稱有以下的「諧音寓意」︰莘善(心善)/瑤琴(要情)、秦重(情重、情種)、卜喬(不巧)、吳八公子(亡八公子),等等。從這篇作品可見,「諧音寓意」是馮夢龍有機設計的。那麼,馮夢龍有沒有可能,透過「歸宗復姓」的情節作寓意呢?

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復了本姓。

「本姓」諧音寓意「本性」,「復本姓」便是「復本性」的意思。本人認為這一點在〈賣油郎獨占花魁〉可以證明。假如秦重改姓單純是故事的背景,那只是小說的框架而已,並非關鍵性的內容;然而,若它是馮夢龍刻意安排,並進入到小說結構的話,便對理解小說的主題有決定性的意義了。從故事的鋪排看,「復本性」的主題,主要透過莘瑤琴(花魁娘子)的經歷體現出來。莘瑤琴墮落風塵,被金二員外強暴,開始了青樓的生活,而且越來越會「做作」、「使性」。環境對莘瑤琴的影響殊深,對人的身份地位頗為看重,因此她曾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我們可以看見她於內在與外在條件之間擺動,尚不堅定,最後更把焦點放在「市井」和「衣冠」之上。莘瑤琴面對吳八公子的侮辱,生活的各種艱險苦難,叫她漸漸醒覺自己真正的需要。從「迷失本性」到「回復本性」的過度,馮夢龍運用了象徵性的意象來表達。
 
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綉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笋相似。教狠僕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
……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

從「綉鞋」到「赤腳」再到「白綾汗巾」,象徵着莘瑤琴由迷失於風塵到重新發現本心的過程。因此,她初時着眼於「市井之徒」和「衣冠子弟」等外在條件,此後變得非常堅定︰「我要嫁你。」她知道自己的心,也知道如何看待別人的心。

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於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莘瑤琴關注「真心」、「誠心」,不再與從前一樣,因為身份地位而左右了決定。本人認為,莘瑤琴的人生經歷和心理歷程,能夠證明「復本性」這一深層主題。莘瑤琴與秦重的愛情是主線,而他們的關係自然也是小說的核心。康來新〈秦重-真摯的朝聖者〉將秦重定位為朝聖者,即便論證成立,那也只屬於第一層,因為最終並不是秦重往上朝向莘瑤琴的身份地位,而是秦重引領了莘瑤琴回到她的本性,並且產生互相尊重的愛情關係。

總括來說,「復本性」是文本的發展和結構所能體現的主題,「本姓-本性」的諧音寓意並非沒有可能。至於馮夢龍對於「本性」的理解,很可能受到王陽明的心學影響,但這一部份需要另撰文章討論,在此不贅述。以上的觀點,是以「諧音寓意」切入,思考「歸宗復姓」情節的意義,尚有待更嚴謹的推敲。譬如,故事的結尾,秦良出家歸空,以及秦重瑤琴的孩兒讀書成名等「後話」,會否動搖到「復本性」主題的可能性?又,「空」「名」等對於「本性」有何意義?這些都有待讀者反思,或作進一步討論了。

201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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